想通后,我便越过始终为我固定着打开的电梯门的沐佐恩,先一步跨出了电梯,走在连地砖都写着“高贵”两字的总办专属楼层,我一步步靠近了那扇和群众划清界限的透明玻璃门。
“你好,我是七楼筹备组的沐佐恩,我来给董事长送资料。”
听见沐佐恩自报家门,总办前台的秘书小姐立刻笑靥如花,被烫着了似的站起身,将双手恭敬地放在身前行了一个点头见面礼。
这让我再次确定了沐佐恩的非凡来历。
等秘书进到里间办公区域通传后,我这个公司末等菜鸟便沾了沐佐恩的光,在见到董事长殿下前,先见到了那个我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女人,北擎的皇后殿下席宁姝。
“佐恩啊,你来公司后我一直没时间去看你,还是你有心,主动来找阿姨。”
毫不意外地,席宁姝脸上的亲切微笑因为看见我的那一秒瞬间石化,即使我已经及时低下了头,即使我已经让自己的身子尽量掩在了沐佐恩的身后。
貌似没有看见席宁姝的表情变化,沐佐恩用我从没见过的微笑很绅士地笑着,一秒不耽搁地寒暄起来:“在公司我还是和大家一样,叫您席总经理吧。能和北擎合资这个项目,是家父一直的心愿,也是董事长的心愿,我一定会尽全力让这个项目早些动工的。”
“嗯,嗯,是啊,现在向政府拿地越来越不容易了。所以,滨江的那片土地你们一定要尽早落实初步意向才是。你父母这阵子都不在国内,需要的话,我和你叶伯伯随时可以出面支援你们去应酬。”
“我明白。”
“叶伯伯正等着你呢,快进去吧。”
她,始终还是席宁姝,始终还是有着皇后殿下般的姿态与气场,就在她轻松的话语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把我手里的资料和U盘转手交给了沐佐恩,然后看着沐佐恩在前台秘书的引领下独自走进了董事长办公室,单独剩下我直挺挺地站在她的面前。
“怎么回事?”
幸好,我也还是我,还是那个敢伸腿踢得她脚踝骨裂的江晓卉。所以,当她卸掉了虚伪的笑容冷冰冰地对我先开口后,我便也大方地抬起了头,尽可能简短地告诉她现状:“有个有权有势的人不遗余力地切断了我去其他公司实习的所有机会,而我需要一个实习成绩才能拿到学位和文凭。我现在是沐总身边的实习生,实习期三个月,所以我陪着他一起来为董事长送资料。”
隔墙有耳,我的态度和我的迫不得已她听得懂就行了,多说无益。
“佐恩管着的这个项目是集团今年最大的一笔投资,佐恩是我们合作方沐锶集团的长子,原本我想让晓仪或者知贤去筹备组帮忙,但是董事长不同意,说这样显得我们对佐恩不放心,而且也不利于佐恩开展工作,毕竟他的身份至今为止只有总办的人清楚。既然董事长处心积虑地把你安排进工作组,一定有他的理由,你好好工作就是了。”
“我最多实习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就……”
“实习成绩重要,工作经验也重要,董事长一会儿有视频会议要开,佐恩应该很快就会出来,我还有事,你自己坐一会儿吧。”
“嗯。”
“还有,既然佐恩都知道在公司要称呼我一声席总经理,我希望你也可以。”
我发誓,我真的很想用这一声公式化的“席总经理”来结束我们的对话。可是,所有的声音就那么梗在了我的喉咙里,死死地卡在我的喉咙里,直到席宁姝转身离开了我的视线,我依旧梗着喉咙哑巴一样,依旧只是那么木然地站着。
席宁姝说得没错,沐佐恩果然很快跟着秘书小姐一起出现在我的面前。既然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我便跟着他一起重新回到了办公室,重新坐回到我的办公桌前。
一个下午,沐佐恩都没有安排我做什么事,而我就那么静静地望着电脑发呆,握着鼠标的手一次次机械地按动着左键,把黑屏了的电脑重新点亮。
我不知道田副总和其他同事是什么时候走的,我甚至没有听见他们和我打招呼的声音,如果不是面前的沐佐恩也关掉了电脑,站起身貌似要下班的样子,我都不知道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了晚上八点。
“以后,如果我没有特别交代你留下来,下班时间到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啊?哦,知道了。您没什么事要我做,那我下班了。”
茫然地站起身,茫然地拿起椅子上的包,茫然地转过身,我的手臂被一股大力握住了,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摄魂怪的冰冷表情。
“您?”
要不是沐佐恩加重语气重复,我都不敢相信我竟然对他用了“您”这个字眼。
“江晓卉,我们把话说开了吧。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我是谁,既然这样,我们彼此就没有隐瞒身份的必要了。”
“你,知道了?他告诉你了?”
“不就是被未来婆婆刻薄了一把,你竟然一个下午都魂不守舍,既然这点打击都承受不了,何必妄想嫁入豪门?你该明白,灰姑娘的故事只适合写在童话书上。”
未来婆婆?灰姑娘?嫁入豪门?难道他以为我是……
“并没有人告诉我你是谁。不过,白痴都看得懂席宁姝眼里对你的不友好,故意把我支走后,她对你说的那些话应该不会很好听吧?否则,你也不会一下午都是这副人在魂不在的样子了。”
见我没有否认他的推测,沐佐恩这才放开了我的手臂,用和我紧贴的距离向我倾下身体,在吓得我本能地伸手抵挡他的靠近后,才平移了上身,靠向办公桌伸手帮我关了电脑,这才继续说出他的后一半论断:“我手里这个投资项目是我们两家都砸断了全部后路才狠下心开始的计划,能把你这个尴尬人物安排到我身边,还指明我带着你到处去见大佬,叶伯伯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既然两老的其中之一已经被你搞定,再搞定另一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重新站直了身子,和我再次恢复了合理的距离,沐佐恩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友好的微笑,让他一向冰冷的整张脸反而出现了更诡异的效果。
“难怪你能那么嚣张,你的后台还真不是一般的强悍,果然不是个能被轻易踢走的角色。既然这样,就安心跟在我身边好好工作吧,以毒攻毒向来是最有效的方式,如果席宁姝真的是为了钱否认你,给她送十几亿的见面礼不就行了?”
“十几亿?”
“美金。”
就这样,在我被十几亿美金的天文数字震撼的同时,沐佐恩彻底把我的身份确定为叶家未来长媳、叶知贤的未婚妻这个莫名其妙的角色上。
而我懒得去解释,也实在不想去解释,将错就错地默认了我的灰姑娘身份,要知道,灰姑娘实在比我的真实庶女身份高贵得多,也清纯得多。
“见过你大姑子了吗?”
“谁?”
一起走出办公室,站在电梯厅里,面对沐佐恩突然的提问,我的反应自然迟钝。
“我们两家虽然不是很熟,但我知道叶伯伯有两个孩子,除了你的未婚夫叶知贤,还有一个女儿叶晓仪不是吗?”
未婚夫?叶知贤?切!
通过电梯门的镜面反射,沐佐恩当然没有错过我眼神的些微变化。
“钻戒都戴上手了,应该是求过婚了吧?”
哦,原来是因为我手上这枚黑骑士幸运戒指。
等一下,天,我还和郑翌哲说好一起吃晚饭的,感谢他昨晚在我宿舍外守候了一个通宵,完了完了,我竟然全部忘记了。
发现自己的大意后,我连忙去包里翻找手机。果然,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数量又是一个惊人的数字,短信息打开后,更是夸张地拉伸了好几个页面。
“电梯来了,你走不走?”
“我还有点事,你先走吧,明天见。”
“嗯,明天见。”
一边向沐佐恩告别,一边拨通电话的我差点被电话里郑翌哲的吼叫声震破耳膜。
“江晓卉,你终于知道接电话了吗?我以为你真的被摄魂怪抓去阿兹卡班了!”
“喂,你吼什么啊?我耳朵聋了你能多长块肉啊?我又不是故意的,手机开振动了,我刚好在发呆,对不起行了吧?你还吼,吵死了。”
直到电梯门在自己眼前合上,沐佐恩还能隐约听见江晓卉耳边手机里传出的低沉吼叫。虽然听不清对方在吼什么,但至少能知道对方应该就是叶知贤,江晓卉那枚戒指的主人。
看着电梯里镜子中的自己,沐佐恩不由得好笑自己的粗心,竟然没有早些看见江晓卉那枚晃眼的戒指,竟然还以为这个江晓卉就是所谓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这孩子身上确实有种与众不同的气息,和他以往接触过的女孩子都不一样,绝不是因为她来自寻常人家,是所谓的灰姑娘。
大城市里的孩子基本都是家里捧在掌心的公主王子,反倒是他们这些所谓豪门里的孩子因为家长的终年忙碌,还有身边人习惯用小心代替真心的相待,才会比寻常人更习惯独立,安于寂寞。
寂寞!
是的,就是这个!
终于,沐佐恩还是找到了从昨天初见面就被江晓卉莫名吸引的全部理由,是因为她的小宇宙和他属于同一个频率,他们都是安于寂寞并且享受寂寞的同类。
坐进车里,呼吸着依稀还有一股淡淡幽香的空气,沐佐恩脑中不受控制地又想起了昨晚那个摇摇晃晃的纤细背影,还有她那句好笑的告别语:“回去吧,摄魂怪,阿兹卡班需要你!”
“这就是你所谓的酒后吐真言吧?江晓卉,你还真够狠的。好吧,既然我们没有缘分,我就安心当我的摄魂怪,继续等着下一个同类路过我身边。”
坐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里,握着一个汉堡的我不停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刚取了蘸酱回到我身边的郑翌哲抓住了完美的时机,很不客气地开口挖苦道:“哟,才分开几分钟啊,你家摄魂怪上司又开始思念你了不成?”
狠狠瞪了他一眼,被汉堡的香气提醒已经一天没吃东西的我根本不舍得再折磨我的胃,便大口地将一个辣汉堡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大半,而郑翌哲才刚打开了一个蘸酱小盒子的盖子。
“埃塞俄比亚难民都不至于像你这么猴急的。你嚼了没啊,就那么吞不怕噎着啊?”
“我早饭中饭都没吃,饿死我了。不行,貌似真噎着了,水,快给我水!”
伸手递给我一杯冰可乐,听见我一天没吃饭,郑翌哲的表情自然不会和谐。
“你们公司不给员工吃饭,还是你这个实习生工作多得连吃口饭的时间都没有?”
“和别人没关系,是我自己吃不下。唉,不提也罢,反正都过去了。”
说完,我继续把剩下的汉堡吞完了事。胃里有了一个汉堡垫着后,这才伸手拿了一块辣鸡翅开始细细品尝,顺便慢悠悠整理之前沐佐恩对我说的那些和平相处提议。
“又都过去了?你还真的每次都能‘过去’得顺顺当当。我这个所谓的黑骑士在你身边不过是个跑腿的,你从来就没有真把我当个男人看待。”
郑翌哲的不满意,我当然理解,看着他的介怀表情,我心底多少有点愧疚。但是,我的那些“过去”、“过不去”真的不是和同学拌拌嘴、堵堵心,或者和上司闹个情绪这么简单的小事情。就算他已经知道我的状况,也一样没有办法替我去走我脚下的路,不是吗?
就像我被那个男人处心积虑地安排在这个办公室,轻轻巧巧地取代了晓仪和知贤才该有的地位,开始接手集团最大投资项目的筹备,他的目的一定不会是想让我这个庶女累积宝贵的实践经验那么简单。
看来,妈妈说他坚决离婚的事是真的,他应该不只是想和席宁姝切断婚姻关系,还想把她直接从公司架空,逼她知难而退、识趣走人。他不让晓仪和知贤插手这个项目,应该就是担心席宁姝会利用这个项目打击报复或者威胁他。
他还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只不过是为了让我这个倔强的女儿认祖归宗,他竟然不惜和一个和他做了几十年夫妻、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操劳了半辈子公司业务的女人恩断义绝。
“我本来已经订好了外滩江边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决定就着贼贵的一餐牛排和烛光向你正式告白,可我算看明白了,在你眼里我只是你妈发小的儿子,对你的意义充其量只是一个可以凑着头吃快餐的姐妹,别说那些锁在保险箱里的心事,就是你在公司里发生的小事,你也觉得不需要告诉我,你可以靠自己过得去,是吧?”
一把抢过我握在手里许久都一口没咬的鸡翅,郑翌哲貌似真的火了。
“我昨晚整整一个通宵都不敢挪一步,就怕你半夜酒醒了会做什么傻事。因为昨天是你第一天到北擎上班,到他的虎穴自投罗网,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我一直守着你的电话。然后,你一醒过来就一脸没事人似的继续上班去了,让我一晚上的担惊受怕一瞬间变得一点意义都没有。这也就算了,至少你终于主动开口约我了,所以我又傻兮兮地守了一整天的电话,就连去图书馆眯上一会儿都不敢真睡着。结果呢?结果是什么?结果是你又开始自己发呆外加一脸菜色。江晓卉,把心里话说出来有那么难吗?多大点事啊,需要这么吞着、咽着、梗着吗?这年头没了谁地球不也还是继续转,第一天喝醉,第二天不给吃饭,那什么摄魂怪明摆着是叶子航安排来折磨你的,你怎么就不知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就不信了,这年头还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
“说够了没?说够了吃你的汉堡。”
若不是顾念郑翌哲昨晚为我站了一个通宵,我真的没有这么好的忍耐力。在周围桌纷纷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在他大声念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刺激我耳膜之后,我还能心平气和地妥协,可对面这个人丝毫不在乎我给的面子,竟然继续得寸进尺,甚至踩到了我的极限。
“晓卉,你别怪我今天话多了,很多事说开了也就云淡风轻了,其实你妈妈早在两年前就把你的事告诉了我妈。如果我没有猜错,叶子航一定是不爽你在你奶奶葬礼上对他们一家人的态度,所以才会这么耍狠地找你麻烦,而你夹在你妈妈和他之间自然为难。我也知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爸爸,所以你表面再冷心里……”
突然,他在滔滔不绝的陈词中闭嘴,是因为看见我拔下了手上的戒指放在了快餐盘里,是因为他终于看懂了我清晰写在眼底的不相往来。
“大家把话说明白了也好,郑翌哲,我们到底是多年的朋友了,我心底对你确实藏着话没错,只不过你一直误会了,其实你们一家人才是让我因为妈妈为难的正主,还有……”说了这句“还有”,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有足够的勇气把最后的话说出口:“这家快餐店就在北擎边上,店里现在坐着的可能不少是北擎的员工,不过我并不介意让人知道——我,江晓卉,是叶子航的情妇为他生下的私生女,因为这从来不是我硬要藏着的什么心里话,我只不过不想把这身份贴在脑门上,仅此而已。谢谢你请我吃饭,我现在回去了,如果你想送我也行,但最好还是让我自己走,免得我们留给彼此的最后记忆是尴尬的。”
“晓卉……”
“朋友也好,仇人也罢,至少要彼此真的了解,既然我们都不了解对方,何必牵强地做朋友?别固执了,真没意思,走了,结婚记得发喜帖给我。”
如果说这次“分手”还能有点温馨的痕迹,那就是郑翌哲没有无聊地追出快餐店,没有让我再费心思让他明白我不是在“闹情绪”、“借题发挥”。
刚入秋,秋老虎的威力在白天依旧威猛,但一旦进入只有月亮管辖的夜晚,吹在身上的风便多少有了些凉意。我只能再次奢侈地挥手叫了出租车,花了四十多块才回到家,站在了那幢只有一楼还亮着灯的别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