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蹲在车站门口,一时没了主意。这次南方之行,黄四几乎把钱花绝。刚才下车时,李乡长让司机小刘送黄四一程。小刘一口三个好好好,谁料一出来,小刘突然变卦,说车没油了。那意思很明显是让黄四加油。黄四暗骂一句,跳下车直奔车站。知小刘因去年买椽檩的事和他结了怨,也就不再计较。到了车站,方想起兜里只剩下三块八毛钱,班车已过,这俩钱根本不够坐出租。黄四蹲着抽了支烟,猛就看见车站对面的电信大楼,一个主意跳入脑海。他花三元钱给村委会挂了个电话,让村里来车接一下。接电话的正好是去年才被黄四提起来的民兵连长王生。王生很激奋地说,黄村长,你可回来了!黄四吓了一跳,忙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王生说电话里讲不清楚,见面再谈。搁下电话,黄四心中便炒豆子似地噼啪乱响。莫非趁自己不在,老古搞了政变?支书老古和黄四明争暗斗了十几年,刚刚见了分晓。黄四和李乡长关系铁硬,李乡长帮他搞了个村办企业,气势上胜老古一筹。老古虽说常往闫书记那儿跑,但闫书记搞不过李乡长,自然老古在和黄四的较量中占下风。人心难测,老古肯定在背后搞了鬼。如此一想,黄四便占不稳了,暗暗责怪自己粗心大意,宝座未隐,怎能擅自离山呢?
王生的车一到,黄四便急不可耐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王生说出了城再说。黄四骂,你娘个脚,你要把人急死?王生却不理他,径直发动了车,黄四只好跳上去。同时,黄四也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的砝码轻了。往常他吩咐往东,王生不敢往西。黄四明白,人都是很势利的,上午往天上抬你,没准下午就踩你一脚。可别人这样,王生不至于哇,王生是黄四再三挑选的种子,脑瓜灵活但人极老实;从私人关系上说,黄四对王生也确实不错。正想着,车猛地刹住了,黄四朝前一扑,差点碰了前额。
王生回过头说,黄村长,叶灵生孩子了。
黄四身子一颤,几乎惊出尿来。计划生育工作向来是一票否决,超生一个,不但他黄四,乡长也得跟着倒霉。怎么赶得这么巧,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翻车?心里就恨不得把村里的男人都骟了。王生见他发痴,忙道,黄村长,你没事吧?
黄四突然问,叶灵是谁女人?我怎么想不起来?
王生说,小根子女人哇。
黄四的眼睛猛地往圆一瞪,一颗心就掉进肚里,笑骂,你小子差点吓死我,叶灵不就是小根子花三千块钱买的那个女孩儿么?她是头胎,生个孩子有啥稀奇?
王生说,生了不止一个。
黄四眨巴了几下眼,双胞胎?
王生说,哪里哟,一肚生了四个。
黄四吃惊地说,四个?娘的,比狗还能下。又很不满地说,不就生了四个娃么,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王生说,文章就在这儿。叶灵这事挺稀奇,很快就传开了,不知怎么就传到李县长耳朵里,李县长和闫书记亲自上门看望叶灵。李县长说叶灵了不起,创造了奇迹,临走给叶灵留下二百块钱,闫书记也留了一百五。黄四的眉头不由皱起来。王生接着说,第二天,古书记就召开了一个全村募捐大会,为叶灵捐了两千块钱,古书记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请了市报的记者,过了几天,这事就上了的报纸。报上说的尽是李县长、闫书记和古书记的好话。谁知过了没几天,又来了一名省报记者,古书记算是出尽了风头。
黄四说,无所谓,毕竟老古办了件好事。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你捐了多少?王生会意说,我捐了叁拾,替你捐了伍拾,古书记也是这个数。黄四哈哈一笑,小根子烧了八辈子高香,儿子有了,钱也得了。
车到北滩时,天已黑透。黄四在村边下了车,要步行回。王生哎了一声,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黄四相准的就是王生的“悟性”,不该多嘴的时刻绝对不说。
黄四提着沉甸甸的包走回去,家门却吊着把铜锁,黄四忍不住骂了一句。黄四女人爱串门,哪天也得跑个五六家。黄四正琢磨去哪儿找她,街那边传来踢踢哒哒的声音,听出是女人。女人老远问了句谁,黄四故意不答,女人便迟迟疑疑慢下来。黄四重重咳了一声,女人听出是黄四,两步赶到黄四眼皮子底下,说我以为你忘了我啦,又很兴奋地说,我说一件事,你准不敢相信,叶灵一肚生了四个,这娘们儿真有能耐。黄四一下来火了,进家再说!女人嘀咕了一句,吃枪砂了!一进家,便把刚才黄四的训斥丢到一边,没心没肺地说,计划生育再抓得紧,也禁不住人家一肚出来,小根子真是能干。女人就这点儿好处:没心眼子,不记仇,黄四不用防她。女人罗罗了半天,才问,你吃饭没?黄四说我吃个屁。女人忙饭的时候,黄四提了几袋奶粉,往小根子家来。小根子住在村北,是个孤儿,一直娶不上媳妇,一次村干部开会商讨计划生育工作,有人说,村里多几个小根子,工作也好做。谁料一下捅出四个,真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敲过门,黄四后退几步,隐在黑暗中。小根子伸出核桃脑袋,左右晃了几下。黄四突然闪出,小根子吓了一跳。待看清是黄四,结结巴巴地说,黄……村……长。黄四笑说,瞧你这胆儿,咋一下就揍出四个。小根子尴尬地笑笑。黄四说,我刚回来,这几袋奶粉给叶灵补补身子。小根子让黄四进屋,黄四说算了吧,叶灵还没出月子。小根子说早不忌了。黄四也正想看看这四个孩子是啥模样,就踏进去。一进屋,却见老古在坐。黄四愣了一下,很快就说,古书记够辛苦的,这么晚了也没歇着。老古说,叶灵是小根子的骄傲,也是咱北滩的骄傲,我哪里睡得着。黄四回头对小根子说,别看孩子是你的,但古书记功不可没,你小子可得记着点儿。老古腾地红了脸。老古爱面子,黄四吃透了他的脾性,一点就准。小根子和叶灵听不出黄四话里的意思,只是热情地让座。黄四望见墙角躺了几个小猫似的孩子,看不清眉眼,只觉是一团肉。老古问黄四几时回来的,又问黄四有啥收获。黄四心里一热,很想把自己的感想说一说,后来一想,老古不过是怕场面尴尬,借机试探一下他的打算而已。这叫旁敲侧击。三日不见,老古还真学精了。黄四淡淡一笑,没啥收获,就是觉得南方人穿得少,该露的露,不该露的也露。老古哈哈一笑,你可是大饱眼福了,看来,这蓝狐往南方卖不行,只能往北走。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蓝狐厂是黄四搞的村办企业。黄四觉出老古这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说不准是什么。后来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时应该意识到蓝狐厂有麻烦,但他偏偏没朝这方面想。说了几句,黄四告辞,老古也站起要走。黄四说,你急啥?小根子忙不过来,你多陪陪也好。老古想起一句回敬的话,但没有说出口。黄四明白,那句话一定很脏,所以老古不敢说。换成他黄四,哪管这种场合,一定要说出来的。黄四忽又想,老古若不是太爱面子,自己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临走,黄四对叶灵说,孩子虽是你的,但功劳是北滩的,有什么要求,你尽管对古书记提。这话也是说给老古听的。老古就说,村里会给你分担一部分困难,村里不行,还有乡里、县里么!
黄四冷冷一笑,转身出来。听得老古跟上来,黄四站住,说,老古,我说个笑话给你。老古怕黄四借机取笑,忙说留着被窝里说吧,我有正事。随后就说,闫书记有个亲戚想和北滩联营建个粉丝厂。黄四一怔,随即说,这是好事,上就是了。老古说,资金投入三七开,咱们虽投三,可也是一笔不少的数,难凑啊。若是放弃,又失去了一个机会。黄四说,闫书记不会不管,李县长也不会不管,实在不行,可以把叶灵抬出来嘛。黄四语速很快,没等老古做什么反应,甩下他径自回家了。
四月的坝上,依然透着丝丝寒意。黄四微微缩了膀子,随即想,老古显然不是只看看他的态度,肯定有别的意图。黄四思维的独特之处,就是遇事总爱往坏的方面想。但黄四一时琢磨不出究竟,心里沉甸甸的。
黄四回去时,女人报怨说饭菜快焖酸了。黄四说我不吃了,女人就嚷我忙活了半天,你说不吃就不吃,耍猴呵。黄四懒得搭话,先自睡了。女人躺下,见黄四没动静,便主动向黄四发出信号。黄四佯装不懂,女人的动作便带着怨气。黄四不耐烦地说我累了,你别碰我。女人赌气背过身,后来就哭哭啼啼地骂,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天天咋盼你来着?我看你是量黄米把身子量空了。说着还真要检验,黄四猛就抱了她,说我让你尝尝量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