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逆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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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睡到半夜,玻璃突然爆裂,霍品的腿同时被重重击了一下。霍品第一个动作是拉灯,灯绳在炕沿边,几下才摸着。电压不够,日光灯管闪烁半天,勉勉强强亮了。被子上丢着半拉砖头和碎裂的玻璃碴子。赵翠兰坐起来,妈呀,吓死了。霍品斜她一眼,又不是第一次,有啥吓的?赵翠兰叫,你让砸出瘾了?发什么呆?追呀!霍品说,早跑了,去哪儿追?赵翠兰拿来簸箕,霍品把玻璃碴子抖进去。这一弄,两人没了睡意。赵翠兰让霍品报案,这么下去,总有一天砖头会砸到脑袋上。霍品说,这么点儿事,值得满世界嚷?赵翠兰气乎乎地,还嫌事儿小?一个村长让人欺负到这份儿上,还想要啥大事?霍品横她一眼,闭会儿嘴行不?没人当你哑巴卖了。赵翠兰没闭嘴,当半辈子村长,越当越萎缩了,你在外面干了啥?霍品吼,有完没完?霍品一生气,赵翠兰就噤声了。

霍品不报案,并不是不在乎,半夜让人砸玻璃,说什么也憋屈。已砸过好多次了,隔几天就得换次玻璃。也不是害怕,在黄村谁能让霍品害怕?霍品不愿声张,是因为知道是谁,正是因为知道,才怕他露出面目。如果霍品有所惧怕,也不是怕那个人,而是怕他自己。怕他内心深处的诘问。

刘会计每天早上都要到霍品这儿看看,霍品没别的指派,他方去忙自己的事。霍品喜欢他这一点儿,他是霍品用的第三任会计,跟霍品多年了。霍品家的私活有一半是刘会计张罗干的。安玻璃的事霍品不用刘会计,不想让刘会计知道。刘会计进门,霍品已经把玻璃安好。

霍品让刘会计去趟乡上,帮他买一箱玻璃,并按上次的尺寸划好。刘会计失声道,那么多,都用完了?霍品说,这年头什么都费。刘会计满脸疑惑,但没再问。霍品说,快去吧。刘会计却站着不动。霍品问,还有事?刘会计犹犹豫豫地,霍品不耐烦了,问他嘴巴是不是缝住了。刘会计方说他听到个信儿,不知真假,那排红房子卖了九十万。霍品猛地盯住他,这么多?刘会计说,是啊,谁能想到,一排破房值那么多钱,造价撑死也就三十万。霍品觉得一枚钉子从喉咙滑进肚里,但还是嘱咐刘会计,没影儿的事,别乱传。刘会计说晓得了。刘会计走了好一会儿,霍品表情仍然僵着。其实,霍品已猜到吴石这着棋,但没想到卖这么多。九十万,对黄村来说是天文数字。霍品想到吴石的比喻:一块蛋糕。如果说这是一块蛋糕,大半拉已被吴石啃了,余下的一小块儿还沾了泥土。

农民对“上面”怀着天然的敬畏,任何管着他们的都是“上面”。霍品也敬着上面,但他不畏,不把上面当回事。霍品是块难啃的骨头,捋顺霍品,一切都顺;霍品这儿卡了壳,黄村就是一块铁板,什么也插不进去。那年,黄村砍了一批树,清一色钻天杨。数个乡干部都“买”,当然没一个带现钱。霍品没让他们打欠条,只写了棵数。没价钱,谁还当回事?一个毛头乡干部自己拉了一车,似乎觉得这便宜好占,又给亲戚弄了一车,一并写了条。数月无事,那些人早忘到九霄云外。年底,霍品拿着那个毛头的条要钱。毛头挺恼火,霍品不亢不卑地说,村民急了,要告我,我倒不怕,一个破村长有什么当头?我是替你担心,告到纪检委,就不是还钱的事了。毛头生气地说,你也太黑了,松木也没这个价。霍品说,没砍的时候价就定了。毛头说,你怎么不说?霍品说,没打算跟你要,一说价不是驳你面子?你不问,我怎么好说?毛头觉得当了冤大头,和霍品吵起来,结果吵得全乡都知道了。乡长从中调解,让毛头还钱,但价格太高,乡长往低压了压。霍品给足了乡长面子,其实,价格也没低到哪儿去,原来就是故意定高的。霍品只找毛头一人催帐,事后那些买树的都悄悄把钱给了,包括乡长。霍品没当众催要,说起来,这是很大的人情。一个晚上,霍品又把乡长的钱还回去。什么事都不能太绝,霍品绝不会为一车树打乡长的脸。乡长责备霍品,你这是让我犯错误啊。霍品说,一车树的主我都做不了,还当这个村长干什么?

黄村的便宜不是随便占的,没人轻易和霍品开口。霍品的硬,使历任书记乡长都让他三分。但霍品绝不以硬碰硬,而是以软对硬。村长对于上面不过是一颗鸡蛋,但谁又能轻易把鸡蛋捏烂呢?

当然,吴石例外。

吴石上任前,有关他的消息已漫天飞扬。其一,吴石是本乡的女婿。其二,吴石有一段颇为传奇的经历。吴石原本是某局司机,不过一个职工,可他撞了运气。一位县领导与某位女士关系暧昧,女士丈夫不好惹,揣了刀子找县领导算帐,地点在宾馆大厅。谁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刺领导,那么一干人竟呆若木鸡。吴石正在沙发上等人,冲上去护住县领导,并将行刺者制服。吴石挨了一刀,并无大碍。没多久,吴石转成正式干部,仕途一帆风顺。关于吴石的综合评价,知底儿的人都说,有能力,但有点儿狠。

霍品第一次见吴石便觉出吴石的狠。吴石的语气眼神,一点儿没有掩饰。一个村长小声道,不是善茬,这下可得小心了。霍品淡淡一笑,不是不屑,而是认为吴石狠归狠,但不足以让人怕。

几天后,霍品领教了吴石的厉害。吴石召村长开会,霍品晚了半小时。不是故意,他不当出头椽子,那天确实有事。临出门,小学校报告,教室被盗,丢了几节炉筒。霍品去现场看了,交代刘会计处理,然后往乡上赶。他不想第一次开会就给吴石留下不良印象,还是误了。霍品歉意地冲吴石点点头。吴石说你迟到了。霍品想解释,吴石却不给机会,说,劳驾你站一会儿,我把多余的凳子撤了。霍品瞅瞅,果然没有多余的凳子。霍品就那么在会议室站着。他没有走开,那样就把关系撕裂了。吴石不给他面子,他得给吴石面子。肚子里,霍品的火几乎把五脏六腑烧焦。怎么说他也是一个村长,吴石竟然像个毛孩子一样训他。谁开会没迟到过?谁又拿这个认真过?

若是别人,吴石那天也不至于这样,他知道霍品的头难剃,偏拿霍品开刀。

吴石给每个村长配一部手机,当场发放,并且要求村长们必须带在身上,以便随时联系。霍品享受着同等待遇。饭桌上,吴石单独给霍品敬了杯酒,说,我不是冲你来的,谁迟到都得这样,没规矩不成方圆。霍品满脸带笑,我没意见。本来要说自己迟到的原因,忽然打消了。霍品没把手机带在身上,丢了。当然,怎么丢的,只有霍品自己清楚。霍品给派出所所长老闫打电话,老闫问在那儿丢的,霍品说在路上。老闫说这个没法找。吴石知晓,让霍品自己配一部。霍品说我再找找,吴乡长配的手机,我怎么能丢呢?吴石催了几次,最终不了了之。吴石没把霍品怎么样,他能管住霍品丢东西?手机事件,两人算交个平手。

再次交锋是收戏台款。吴石建了一个戏台,戏台外建了个广场,费用按人头摊。各村都交了,唯有霍品赖着不交,他原本就没收。霍品赖惯了,赖上一两年就成了帐。黄村欠乡里帐最多。再者,霍品对吴石这项工程有意见,建戏台也就罢了,广场有什么用?谁没事干跑大老远的路逛广场?吴石请霍品喝酒,霍品烂醉,稀里糊涂写了欠条签了名。第二天,陈秘书便拿着欠条索要。历年的帐,霍品都没打过条子,这个条子逃不了。霍品上了吴石一当,也看到吴石的另一面。吴石是没套路的,不按牌理出牌。

黄村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学校成了危房。霍品找吴石,吴石说上面正好给每个乡建一所项目学校,就安排给黄村吧。吴石也许觉得那次过了,想弥补一下。他让霍品做预算,工程款很快到。

准备工作进行到一半,吴石把霍品召去。听完霍品汇报,说有件事和霍品商量,然后拐弯抹角表达了意思,要让秦小龙承包学校工程。霍品吓一跳,想吴石胆子也太大了。秦小龙是吴石内弟,外号秃子。秃子父亲、吴石岳丈是杀猪的,也算乡上的富户。秃子不谋正业,整天骑辆摩托招摇过市,见女孩就调戏,曾因流氓罪进去过,虽然只有半年,毕竟是坐过牢的。秃子承包,哪靠得住?吴石看出霍品的顾虑,说秃子联系了工程队,那个工程队曾建过大楼,还说给秃子找个事做,不能再让他混了。吴石还未曾用这样知己的口气和霍品说过话,况且项目款要经吴石的手,霍品怎能再不识相?然而霍品就象被掐住脖子似的,感觉呼吸不畅。让秃子罢手,除非他自己退出。霍品冥思苦想。那天,刘会计无意中说起小姨子的事,霍品突然有了主意。刘会计小姨子风骚,跟个已婚男人同居五年,那男人突然死了。找了几次对象,都因名声臭而告吹。霍品说反正在你家吃闲饭,村里给她找份差事吧。刘会计满心欢喜。霍品说出自己的计划,刘会计害怕了。霍品说放心,你小姨子少不了一根汗毛,就算少一根又咋的?刘会计勉强同意,说千万别让他媳妇知道。霍品说除非你嘴不严。那天,秃子到黄村实地考察,霍品留他吃饭,安排刘会计小姨子掌勺。不出霍品所料,没多一会儿,秃子就和刘会计小姨子眉来眼去。霍品装糊涂,频频向秃子敬酒,把秃子灌得云遮雾罩。中途,霍品和刘会计撤离,去“处理”一桩事,嘱咐刘会计小姨子暂且陪一会儿。然后霍品通知刘会计女人到村部开会。刘会计女人极其泼辣。待霍品和刘会计两人返回,刘会计女人已在秃子脸上抓了两把。秃子抱着她妹子乱啃,她被撞个正着。刘会计小姨子嘤嘤哭,一副被欺侮的样子。

霍品把秃子抢出来,说你这祸闯大了,人家告你强奸呢,你究竟干没有?秃子说,你不都看见了?霍品骂,屁话,我看见还由你胡来?你好好想想。秃子的脑袋已是一堆浆糊,自己也搞不清了。霍品给吴石打电话,吴石开车来了。

吴石把秃子臭骂一顿,让霍品处理。霍品说这也简单,女方提出让小龙娶她,不然可能有些麻烦。轮到吴石吃惊了,这成什么了?难道她嫁不出去?霍品说,吴乡长说对了,她真嫁不出去,不是丑,长得蛮俊的,只是……名声……也算不了啥,小龙愿意,我倒愿意做这个媒。霍品极其诚恳,秃子似乎动心了,向吴石投去询问的一瞥。吴石瞪他一眼,他低下头。

吴石甩出两千块钱,事情就算平息了。秃子撤离黄村。

霍品占了上风,但最终被吴石耍了。校舍竣工,霍品方知吴石把项目给了另一个村。吴石说,一位县领导打了招呼,我不得不这样,有机会再给黄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