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村是霍品的黄村。霍品是黄村的符号。
当然,多年前村民还没把霍品刻在脑里,霍品也不知把自己放到什么样的位置。霍品当了几年代课教师,乍当村长,脸上依然带着谦和。所以黄村人很难把村长和霍品等同起来。霍品作为村长的出场是在一个夏日。那天,吴老三在家抽打女人,因为女人碰倒了他的酒瓶子。吴老三脾气暴躁,常常为鸡毛蒜皮的事打老婆。吴老三习惯,人们也早已习惯。吴老三女人大概也已经习惯,前晌挨打,后晌就下地了。那日吴老三打得凶,她受不了,挣脱吴老三跑到街上喊救命。吴老三拎着腰带猛追。女人跑进霍品家院子,哆嗦着躲在霍品身后。霍品拦住吴老三,让他放下家伙。吴老三根本没把霍品放在眼里,让霍品躲开,不然连霍品一块抽。霍品生气地说,你胆大包天——话音未落,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在场的人都怔了,霍品也有些懵。霍品没躲,这种时候不能躲,躲就是怕吴老三。吴老三又抽一下——胳膊已有点儿抖,抽在霍品腿上。吴老三终于怯了,霍品从他眼睛里看出来。吴老三骂骂咧咧地离开,霍品却来了精神。他去了一趟派出所,下午吴老三就被铐走了。吴老三在派出所呆了一天一夜,出来蔫得好象被拧断了脖子。等在门口的女人说,是霍村长把你保出来的。吴老三忙冲霍品笑笑,霍品警告,再随便打女人,就让派出所收拾他。吴老三赔霍品三百块医药费,霍品用这个钱请派出所吃了顿饭。那一皮带让他意识到村长不仅仅是一个称呼,必须得撑起来。他一个人无法做到,需要帮手。
那件事使黄村对霍品刮目相看。
吴老三收敛许多,却一直怀恨在心。两人再次交锋是因为收提留款,那时收款是村干部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吴老三欠着不交,一再拖延。霍品便将吴老三家的电视搬到村部。那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吴老三刚买回不久。之后,吴老三交了款,把电视机抱回去,却咬定电视机坏了,要村里赔钱。霍品明白吴老三趁机讹诈,可是他占着理。霍品不动声色,赔了。等到秋天,吴老三终于撞到他手里。那年胡麻值钱,吴老三偷偷收胡麻——那时尚不允许个人收购粮食。霍品先没理他,待吴老三收了三车,方去报告乡里。主管乡长领着税务把吴老三和尚未运走的胡麻堵在院里。三千块钱罚单,吴老三一下傻了。吴老三垂眉顺眼地求霍品说情,未开口先把讹村里的钱搁到桌上。霍品问,电视机没坏?吴老三一副挨了打的样子,我是个混球,霍村长别和我计较。霍品训斥吴老三一顿,去找副乡长说情。吴老三被罚一千,这已经相当不错了。自此,吴老三彻底老实了。对霍品而言,震服的却不是一个吴老三。
黄村和邻村一直为一块草坡的划界争执,乡里却没拿出明确意见。黄村的牲畜常常被邻村拉回去,邻村的牲畜也常常被黄村赶回来。你罚我的钱,我罚你的钱,各有胜负,谁也没占便宜。霍品早就琢磨这事了。他在等机会,至于什么机会,也说不上。那天,夏疤子背着绝症老爹从医院回来,霍品明白机会来了。夏疤子欠一屁股债,霍品问他想不想还上,夏疤子说做梦都想。霍品说恐怕得让你老爹受点儿委屈。夏疤子说庄稼人委屈算个蛋。待黄村的牲畜又一次被邻村拉回去,霍品让夏疤子把老爹背去,只要对方动一指头,医药费就挣下了。夏疤子明白了霍品的意思,跟老爹一说,老爹相当配合。果然如霍品设计的那样,夏疤子老爹一碰就倒。夏疤子老爹竟然死了。出了人命,事情就大了,乡里出钱,在草坡中间竖了一道网栏,纷争平息。夏疤子没少掉泪,但一点不怨恨霍品。他得了一笔赔偿,还了债,替儿子娶了媳妇。霍品对夏疤子说,没想到你老爹会过去。这话有点儿虚。也许,霍品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夏疤子不怪霍品,谁还说霍品的不是?
霍品的手段并不限于黄村。时任乡长搞了个“三三三”工程,即打三十口水井,整三百亩水浇地,垒三千米水渠。资金乡里争取一半,村里自筹一半。黄村那一半没筹起来,所以“三三三”工程黄村没搞。半年后乡长调离,“三三三”工程当即废掉。顺从是很窝囊的,霍品的耳朵没那么好使。当然,他不会明着拧,甚至很谦恭,转身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又一任乡长要求各村种玉米,乡里联系了收购公司。根本就是胡扯,当地土质不适合种玉米。黄村没种。乡长极其恼火,他在县长面前吹了牛,说砸了锅饶不了霍品。县长检查,提出到黄村看看。乡长汗如雨下,霍品不慌不忙,领县长到了玉米地。当然,那是邻村的。乡长不捅破,县长哪晓得?县长问霍品几个数字,霍品对答如流。县长很满意,乡长不再提收拾霍品的话。
霍品一点儿一点儿把自己撑起来了,跺跺脚,黄村的地皮也跟着颤。
黄村离不开霍品,霍品也离不开黄村,这是他的舞台。霍品喜欢踱在街上的感觉。过去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现在用脚步在地上写字。每天黄昏,即使没什么事,也要在村里转一圈。转着转着,他就转到别人家炕上。第一个跟他的女人是王阅家的。霍品经过王阅门口,王阅女人喊住他,让他辨认一张钞票。王阅卖菜,每天有进项。霍品对辨认钞票没经验,不知道王阅女人为啥喊他。想必认为霍品什么都行。霍品拿着那张五十元钞票看了一会儿,认定是真的。王阅女人欢喜地说,那就好,吓死我了。她泡了茶,让霍品一定喝了再走。霍品不忍拂她意,边喝边和她说话。茶喝完,霍品也趴到她身上。说实话,王阅女人并不好看,皮肤还粗,也就那对奶子中看点儿。可霍品上了瘾,隔三岔五,总要经过王阅家一次。女人带给他的好,勿宁说是村长带给他的好。
一个夏天过去,霍品对王阅女人的兴趣淡了,但瘾却没减。眼珠子开始在别人身上转。霍品不霸道,不强迫,不是逮谁抢逮。什么都得有度,他很懂。和霍品好上的第二个女人是哑女。说起来,霍品只和这两个女人好过。哑女丈夫大牛犯了事,霍品带哑女去看他。哑女听不见汽笛,不是霍品拽她,她就被撞飞了。哑女还是吓坏了,霍品冲她打手势,没事,没事。哑女突然扑进霍品怀里,揉了霍品一胸脯眼泪。霍品没想到自己会喜欢哑女。回村后,霍品总是回去想哑女依恋的眼神。一个黄昏,霍品走进哑女家。大牛判了一年,给了霍品机会。大牛出来,霍品仍然和哑女好着。霍品给大牛不少照顾,两人相安无事。
霍品是黄村一棵树,遮天蔽日,他喜欢个女人算什么?
可是,吴石上任,把一切都改变了。吴石让霍品栽了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