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大病一场。说病似乎不恰当,医生诊断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体温正常,不头痛不呕吐,就是哆嗦,犯困。算是病态吧。石川昏昏沉沉,几乎把三辈子的觉都睡了。
过了十多天,突然就好了,没有任何预兆。兰妮早上睁开眼,石川被窝已经空了。石川在院里劈木材。厨师不当了,日子还得过。石川昏睡时,兰妮劝,不当厨师又饿不死人。兰妮的话可以当枕头枕呢。
那天,兰妮把那颗猪头煮了。那是石川离开食堂的唯一纪念。香喷喷的肉勾起石川的馋虫,想喝点儿酒。家里存着一拉子零散白酒,一直没动。平时在镇里喝剩酒,自己的酒省下了。兰妮说他身子虚,过些日子再喝。石川说我又没坐月子,虚什么?兰妮就倒了一茶杯。被冷落三年的酒此时突然受宠,撒着娇往鼻孔钻,石川大声打了一个喷嚏。
酒精燃烧着血液,也燃烧着目光,石川盯兰妮的样子有点儿狠,要剥了兰妮似的。兰妮责怪,你怎么像山上捉来的?石川嘿嘿笑,说馋了。每对夫妻都有隐语,石川想那事就说馋了。石川到食堂后,夫妻生活蜻蜓点水一样,十分仓促。石川不在家过夜,每次都是送猪饲料瞅个空子。老赵喝了酒,特别爱吹嘘自己和寡妇的事。老赵说,腿那个白啊,像刮了皮的大萝卜;老赵说,叫得那个好听啊,我就当听戏呢。石川不接茬,心想五十多岁的人了,萝卜也是干萝卜了,叫唤也走风漏气了。尽管知道老赵吹,石川体内还是涌动着燥热的河流,满脑子都是兰妮。此时,那感觉复活了。兰妮白他一眼,说你刚好……石川依然嘿嘿,我真馋了。
在石川意识深处,他是想找回一种优越感。他兰妮的腿才是萝卜,他兰妮的叫唤才好听。石川兴冲冲的,可兰妮十分冷淡,整个过程一声不吭。石川先前还逗她,后来也沉默了。谁也不说话,倒是野兽叫得很响,边叫边撞击圈门。亏得门结实,不然早撞烂了。
兰妮忽然说,野兽没吃饱。
石川哦了一声。野兽不是没吃饱,而是饲料没了油水,不经饿。
兰妮说,买点麸子面吧,咱还靠它挣钱呢。
石川的头软软垂下来。
昏睡多日,石川再也睡不着了。兰妮翻个身,把被子踢开。石川给她掖掖,兰妮唔噜一声,似乎在说梦话。石川的手慢慢缩回,轻轻叹口气。兰妮嘴上安慰石川,心里比石川更在乎食堂这个差事。石川一回来,野兽的饲料马上断了。其实,石川丢掉的绝不止是这些。石川和兰妮都好面子,但兰妮比石川虚荣,特别爱显摆。刚结婚那阵,日子紧巴,过年仅买一只鸡。兰妮煮熟,却不让石川吃,而是将鸡块放在碗柜里供着。隔着推拉玻璃,谁进屋一眼就能瞅见。一连放了数日,给人的感觉是石川家天天吃鸡。石川和兰妮争执,兰妮说,平时让人小瞧,过年怎么也得吐吐这口气。一句话将石川击得哑口无言。快变质了,兰妮才端上桌。石川嚼不出鸡味,兰妮却啃得眉飞色舞,仿佛打了胜仗。石川有时从食堂带回水果,兰妮总是“随意”丢在锅台上,有人来串门儿,兰妮漫不经心地说,喏,那是他从镇上带回来的。石川说过几次,兰妮我行我素。石川算什么呢?其实就是个伙夫,尽管他替乡亲们办了不少事。石川也喜欢被人恭维被人仰视的感觉,但知道怎么掌握分寸,不像兰妮没个谱。
石川又叹口气。其实,兰妮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她的冷淡,她的心不在焉。石川匆匆忙忙在兰妮身上解馋时,兰妮说有空让他吃个饱,现在终于有空,她却变了。暗夜中,石川的目光忧郁而伤感。翻滚一阵,一股温热的东西渐渐漫上来,石川不服气,毕竟在镇食堂干了几年,和别的村民还是有区别的。他要证明自己的优越。
机会很快来了。
那天,石川和兰妮尚在睡梦中,金勺子来敲门,敲得很急。石川胡乱穿了衣服,问他什么事。金勺子眼瞪嘴抽,却说不出话。石川知道金勺子的毛病,一着急就结巴。劝他别慌,先进屋。金勺子刚迈步,石川又把他拦住,想起兰妮还睡着。金勺子眼睛越发凸了,硬硬地瞪着石川。石川猛在他后背拍一下,金勺子顺过气。金勺子儿子昨夜赌博,被派出所捉了,要罚三千块钱。金勺子让石川找派出所通融一下,能不能不罚或少罚。金勺子哭丧着脸,我穷得就剩一条裤子了,他媳妇挺个肚子,不敢告诉她,这个畜生,成了家还惹祸,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啊。石川的心忽悠一颤,那是突然而至的喜悦。终于有人求他了。怕金勺子看出来,故意耷拉下脸,我哪有那能耐?金勺子抓住石川胳膊,你行的,你就跑一趟吧。石川说,你该找黄木啊。金勺子说,不管用的,我认定你了。石川为难地说,我试试。
石川赶到派出所,黄警察正揉眼睛。他的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熬了夜。每次捉赌,派出所几个都要熬个通宵,有一次车翻进沟里,险些酿出大祸。黄警察眼睛红,脸色却亮亮的,石师傅,这么早过来,报案?黄警察挺和气,石川心里有了底,没有绕弯,直接说明来意。黄警察轻轻一笑,说,当说客?你以为派出所是啥呀?如果是我家开的,我没二话。罚款额也不是我定的,你告诉他家里,少交一分甭想领人。石川吃了闭门羹,十分尴尬。黄警察丢给石川一支烟,石川接了,如同握着一团希望,又说,黄警察给个面子,少几百也行。黄警察问,他是你什么人?石川说,一个亲戚。黄警察说,甭说亲戚,就是你儿子也不行。石川脸上的笑突然冻僵,就那么冷在脸上。黄警察说,罚不是目的,是手段,不罚他,下次还要赌。治安搞不上去,我要挨训的,搞不好还要丢饭碗。我没地种,丢了饭碗一家人就得喝西北风。石川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他家人喝西北风啊。石川怕冷似地缩缩肩,说,他媳妇挺个大肚子,家里实在困难。黄警察说,这种人更该收拾,要不会害了后代。石川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应对,又不甘心无功而返,就那么站着,可怜兮兮地盯着黄警察。黄警察说,我跟你说实话吧,石师傅,这是全县统一行动,金小强的名字已上报县局,谁也救不了他。不过,你大老远跑一趟,我就给你个人情,来本交罚款期限是一天,现在我宽限三天——三天,不有再少了,到时候必须把伙食费交了。石川笑不得哭不得。黄警察问,还有事?石川说没有了,慢吞吞退出来。过去给黄警察的女朋友送鸡汤,也是这样的慢步。
退到门口,石川忽然回头,黄警察,你喊我?
黄警察淡淡一笑,找时间看看耳朵去吧。
石川大吼一声,不用你管——当然是在心里爆炸的。
金勺子在外面等着,一见石川便急忙问,咋样咋样?石川说,只能从一天宽限到三天。他没提伙食费。金勺子浸了油的目光突然暗下去,还不一个样?石川灰头灰脸,我尽力了。金勺子说,我没怪你,怪就怪那个畜生。
其实,石川比金勺子遭受的打击还大。这件事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优越性,那些门已经彻底堵死。如果说过去曾经开过,那是因为他是食堂厨师,是镇长喜欢的厨师。石川只是戴了个帽子而已,帽子一摘,什么都没了。失落如红红的蛇信子,噬咬着他,感觉心在滴血。仿佛他曾经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一夜之间失去了。
不知金勺子又托了什么人,交了两千把金小强领回来了。金勺子在街上碰见石川,说,少一千是一千,你说呢?石川只吐出一个字:好!金勺子还想说什么,石川甩给他一个后背。
又过几天,吴老三提着一条肉找石川,说杀猪了。石川明白他的意思,吴老三找石川次数最多。他每次杀猪,肉都卖到镇政府。价钱合适,也不折秤。说容易也容易,老赵一句话的事;说难也难,镇上卖肉的好几家,和老赵关系都铁。石川张开嘴,老赵不会驳面子。当然,那是过去。有了金勺子的教训,石川没底儿,委婉地和吴老三说了。吴老三说,你就跑一趟吧,家里的活儿我替你干。石川还是想试试,和老赵交情毕竟深些。老赵把和寡妇肚皮上的事都告诉石川,那不是一般关系啊。石川让吴老三把那条肉提回去,吴老三跳开,你这是寒碜我啊。
老赵一见石川脸就撑开了,你小子一回去就没了影儿,也不来看看我。让胖厨师炒两菜,非要和石川喝酒。难得老赵如此热情,石川也没推辞。老赵说马上要结婚了,到时候请石川喝喜酒。石川恭维,怪不得你气色这么好。老赵摸着脸,女人是好,就是身体吃不消啊。石川趁老赵在兴头上,说了猪肉的事。老赵说,这个忙我是帮不上了,现在都在小刘指定的肉铺买。又压低声音,小刘一个亲戚开的。石川说,不就一头猪么,你想想办法。老赵想想说,这样吧,先搁着,等我办婚宴用。石川咽下去的酒险些喷出来,等老赵结婚,肉还不得臭了?老赵的婚事哪有影儿?但这话不能说。石川的酒就喝得没滋没味了,恨恨地暗骂自己,人走茶凉,这个理儿也不懂?
这件事对石川又是一次重击。
石川没卖掉肉,打算把吴老三那条肉还回去,无功不受禄么。谁料兰妮已经剁馅,石川责备她该等他回来。兰妮没好气,你连一条肉也不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