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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卢龙塞

卢龙塞在雍州西北,祁连山脉之内。整座关隘倚山而建,恰将两座陡峭山峰连作一线。卢龙塞北行五十里,离了祁连山地界,便是茫茫草原。

照理来说,蛮军入寇之后,理应先行攻向卢龙塞,打通北蛮与雍州北方的通路。不知为何,蛮军却仅派出千余人袭扰塞口,被守卫关隘的兵卒轻易击退。如今蛮军军势向西龟缩,更是无暇北顾。若说蛮军向东南方突进是受了高如进父子蛊惑,北蛮兵犯梁州时,便该察觉高如进父子失约。彼时改弦更张,挥军向北,为时未晚。张耀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为文远先生所言“鞑靼王廷被北迁士族搞得乌烟瘴气”不虚,北蛮内部确非铁板一块。

张耀随军到达卢龙塞时,已是腊月二十九午后。此时军内仅余七百余人。当日大军要开往塞外的消息传开,便骇退了近百人,连日来行军,又有数十人或病或伤,调拨入沿途明军营内休养。平心而论,此番行军并不急切,一路上粮草辎重马匹补充及时,若非军中规制尚在,倒有点游山玩水的意思。只是“孤军深入,九死一生”如一块巨石压在众人心头,行程俞缓,这巨石便俞发分明,颇有些卢龙塞即是鬼门关的意味。

张耀接手的这一什全是年内入伍的新丁,先前的什长在隆德县一战中重伤,什内士气本有些颓陁。从隆德县开拔不几日,便有四人离队。不苟言笑如张耀,也开始时不时与同袍调笑几句。

唯一的例外是顾铭。

张耀未曾料想顾铭竟也在什内,连日来多次与他攀谈,不想他沉默不语,颇为抗拒,只得作罢。

营帐内,众人收拾完毕,张耀立在火盆边,擦拭着弓身,时不时扣住弓弦,轻拉几下。

此时却听帐口处一人道:“伯囧。”

张耀抬起头,见是监军刘人杰,立刻起身道:“是!”

刘人杰见状笑笑,示意他到帐外详谈,便施施然转身,向远处缓缓行去。张耀急忙放下弓,大步跟上。

刘人杰见他赶上,回身微笑道:“伯囧,不必拘谨。军中所谓‘闲时兄弟,战时袍泽’,今日并无公事,只是闲谈几句。”见张耀仍有些拘束,又笑道:“伯囧这什长做的可还称心?”

张耀略一沉吟道:“属下从未管束过他人,只怕……”

刘人杰笑笑打断道:“伯囧,今日并无公事。此际也没有什么上官属下。”见张耀仍有些犹豫,又道:“遥想当日希夷公便是士卒做起,历任什长、校尉、偏将军、大将军,最终官拜太尉。伯囧又何必太过自谦。”

二人边走边聊,在卢龙塞内逡巡多时,刘人杰将军中的一些俗例简要讲说了一番,见张耀松弛了许多,不禁笑问道:“伯囧与顾德彰可是有旧?”

张耀闻言先是一怔,料想多半是什内的袍泽看出了端倪禀报了上官。此时刘人杰既然问起,却不便相瞒,只得将周宾之事粗粗讲了一遍,略过元好古、拜火教一节不提。

刘人杰听罢,点点头道:“既是同窗,又是袍泽,本该相亲。想来德彰此人外冷内热,定是心中有愧。伯囧升任什长,德彰作为属下有些抗拒在所难免难免。”

说罢又轻轻拍了拍张耀肩膀道:“此事我去同德彰说,若实在难以面对故人,不妨先将他调往别处。”

张耀缓缓点头道:“便依监军之言。”

刘人杰嘱咐了张耀几句,二人又盘桓多时,这才回到了营帐前。

张耀对刘人杰施了一礼,告辞回帐。刘人杰还了一礼,见张耀走入帐内,朗声对帐内道:“顾德彰。”

此时日已西斜,顾铭已然脱去外袍,身着单衣正盘坐在角落里歇息,闻言起身走到门边,掀起帐门,见到刘人杰却是一愣。

刘人杰不禁笑着招手道:“陪我到营中走走。”

顾铭急忙迈步走出帐外。

刘人杰摆手道:“德彰,山间阴冷,冬意未退,回去多穿些衣物。”

顾铭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刘人杰见他神情坚决,伸手便要解下衣物。

顾铭见状先是一怔,而后深施一礼,返回账内穿戴整齐,复又走到刘人杰身前。

刘人杰微笑颔首,抓住顾铭小臂往前行去。

二人行出约有十步远,刘人杰松开右手,轻轻拍了拍顾铭肩膀道:“庆吉左臂受创虽深,却并未伤及筋骨。左右不过是休养半年,毋需忧心。”

顾铭听刘人杰说起老什长,神色有些郁郁,轻轻点了点头。

刘人杰见顾铭并不言语,又轻声问道:“德彰与伯囧有旧?”

顾铭闻言,先是一怔,急忙摇头,而后似有所觉,又轻轻点了点头。

刘人杰轻叹了一声道:“德彰,眼下的时局,若是别个与什长不睦,我只会劝他留在卢龙塞中。可你自投军以来,勇锐无匹,从未言怯。既已来至塞口,想必不会留在此地。”

顾铭握拳咬牙道:“便是什中逃得只剩一人,留下的也定是我顾铭。”

刘人杰闻言轻笑道:“既不畏死,何以畏人?德彰,你与伯囧既是同袍,又属同窗,何必弄得如此生分?”

见顾铭沉默不语,刘人杰正色道:“德彰,此番出塞九死一生。你若是领军之将,可敢将旧怨留用于帐下?”

顾铭闻言沉吟良久,轻轻摇了摇头。

刘人杰复又说道:“同袍之义,偕生共死。不能勠力同心,便等同于手足相残。德彰,你若无心修好,便不如调入他营。”

顾铭跟在刘人杰身侧,刚要出声应允,却听刘人杰打断道:“不忙,德彰。此事伯囧虽已应允。但……”

刘人杰见顾铭面色疑惑,续道:“倒不是无处安置你。只是此举不仅于伯囧无益,于你前程也有所妨害。试问,若德彰为什长,战事紧急,一人无故调入麾下,可能心无芥蒂?”见顾铭并不言语,接着道:“军令如山。身为下属,难免与上官不睦,即便避得了一时,谁又能保证他日不会重逢?德彰若能借此与伯囧重修旧好,于你日后多有裨益。”

顾铭沉吟半晌,垂头不语。

刘人杰又劝解了几句,见天色渐黑,道:“德彰,晚间军中饮宴,不妨先行回返。晚间将此事思索清楚,明日再议不迟。”

顾铭闻言点了点头,深施一礼,向回走去。

夜色渐深,准备出塞的七百余人立在演武场内,人人左手端着一支瓷碗,右手持著,静默得便如送葬的队伍一般。

陈镇站在阶上,左手扶刀,右手一挥,侧边厢闪出一队伙头军。

伙头军分作五组,每组五六人,三五人提着一口大锅,一人手持铁勺,从锅内舀出些物事倒入场中士卒碗内。

伙头军来至张耀面前,一铁勺倾下,张耀不敢垂头,细细端详,发现锅内舀出的竟是几枚饺子。

碗中汤少,饺子多,拿在手中倒不甚烫。

不多时,伙头军发放完饺子,自行离去。

李颜立在陈镇身侧,朗声道:“今日是腊月二十九,本该与亲人团聚,共度佳节。然则鞑靼入寇为祸,须眉男儿不得不殒身御敌,以卫家国。”顿了顿又道:“诗云:每逢佳节倍思亲,今日若有不愿出塞,欲返乡者,可退出队外,军中自会发与银钱,令其返乡。”

李颜语毕,阵中鸦雀无声,又过了许久,响起一片唏嘘之声。

阵中间或有人涕泪涟涟,手端着饺子不住颤动。

张耀心内不禁有些酸楚,想起去年今日,靠着写对联挣了些银子,一家人和和乐乐,共度佳节。想不到不过一年,物是人非。父亲身死,只余骨殖,母亲与弟妹三人一路奔波,到得京城,也不知今日是否能有一碗饺子果腹。

过了良久,无人从阵中退到一旁,陈镇接过身侧亲兵递来的饺子,登高一步道:“若非兵祸,谁不愿与家人度,谁不愿父慈子孝,尽孝膝下。鞑靼不宣而战,焚我故土,杀我父兄,故园虽在,何处是我归处?”

“翌日,我等即赴塞在,孤军深入,以御鞑贼。为的,是使中原百姓免受荼毒,是使千家万户共度佳节,而不致骨肉离分。”

“太祖曾作诗: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陈镇话音未落,却听阵中传出一阵带着哭腔的嘶吼。

“殒命殆身,以卫家国,虽死何悔!”

随着这一声嘶吼传出,阵中的唏嘘之声汇聚成了洪流,整齐的语声或低沉或高亢。

张耀再也按捺不住,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流下,口中的声息只有自己能听到,汇成的吼声却震慑环宇。

“虽死无悔!”

“好!”陈镇一声暴喝,端起碗将所有的饺子倒入口中。

七百明军齐齐效仿,用筷子将饺子扒入口中。

陈镇顾不得口中滚烫的饺子,咀嚼了一阵,囫囵咽下。左手一挥将瓷碗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瓷碗碎作数片,飞溅于地。

“就地整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