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位于凉州东北,是凉、雍、秦三州交界之地。清河县东行不足百里便是秦州。北行二十里,便是渭水,过了渭水即是雍州地界。
来福客栈即坐落在清河县通往秦州的官道上。客栈离渡口不远,雍、秦两州来往凉州的客商多会在此打尖住店,歇息一日再到清河县城。
天色渐黑,晴了没有几日的天上又飘下了细雪。
官道上两骑先后飞奔至客栈前,当先的一匹马上端坐着一位老者。老者年过半百,腰杆却挺得笔直,一张脸孔棱角分明,眼眉上一股杀伐之气,似乎是行伍出身。后面的马上坐着一名青年,身形寻常,脸上却生了许多肥肉,泛起一层油光。青年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看上去颇为随和。
“逸之,今日便在此歇息吧。”
青年听到老人发话,翻身下马,手执马缰走到老人马侧,扶着老人下了马。
店内早有小二迎出,笑意盈盈地接过老人的马缰。
“两位客官车马劳顿,快进店内喝杯水酒暖和暖和。”小二说着又去接青年手中的马缰。“我来与两位牵马。”
青年却并没有将马缰交到小二手中,只是说道:“马厩在何处,我与你同去。”
老人微眯着双眼,对青年点了点头。青年便牵着马跟着小二绕去了客栈后院。老人掸了掸衣上的雪粒,大步走进了客栈。
客栈厅堂中央搁着一个大火盆,围绕着火盆坐了三桌客人。老人走到火盆前烤着双手,待寒意褪尽,这才吩咐掌柜预备两间上房。
客栈门外又是一阵马声响起,掌柜叫了一声“小张”,张耀从后堂走出,一身打杂的装扮,快步走到门前。
张耀来至清河县时,渭水已经上冻,渡船已停。彼时初雪方歇,河水冻得并不结实,无人敢在冰面上行走。张耀只得在这来福客栈住下,待冰面冻实再走。
这客栈位于凉州要道之侧,房价不低。张耀住了两天,觉得囊中羞涩,不知这河道何时方能冻实,便与掌柜商议在客栈中做个杂役,也不要工钱,供给食宿便可。
其实张耀离开凉州城时,官府本发了二两遣散银。算上张耀手中剩下的七八十文钱都换成了散碎银子,放在一起,约有二两五六钱银子。但时近腊月,想到家中父母与弟妹,张耀实在不想再多花银钱。恰逢这店中许多伙计皆已返乡,人手不足,便想到了重操旧业。这冬日里,往来的客商渐少,每日只有五六人打尖住店。张耀挑水劈柴洒扫端水,颇感疲累。但胜在心中踏实,干了这三日,心中的哀伤淡了许多,面上也渐渐有了少许喜色。
张耀走出大门,对着来人说了声“客官请进”,便伸手去拉缰绳。
不想来人未动,盯着张耀看了许久,喊了一声“伯囧”。
张耀借着屋内灯光看了一阵,依稀想起这人便是当日与胡载一同巡街的那名捕快,赶忙上前见礼。
原来这人姓方名百川,表字海生,与胡载是同班的捕快。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方百川便让张耀领着自己前往马厩。
二人边走边谈。原来这方百川也是雍州人士,眼看要到腊月,便告假还乡,回家中过年。临行前胡载一再嘱托,如见到了张耀,要代他多多看顾,不想在这里遇上。
张耀简要讲说了境况,略过囊中羞涩一节不提,只说渡船已停,渭水未冻,留在客栈中做些杂务,待渭水冻实了再走。
不一会两人已进了后院,走到了马厩前。
两人见马厩中拴着两匹高头大马,脸上都生出羡慕之色。
方百川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黄骠马,只觉得自己这匹马比那两匹枣红大马矮了倒有一头,心里又是嫌弃又是心疼。
张耀望向马厩中另一侧拴着的老驴,有些自惭形秽。
方百川将黄骠马拴在张耀的老驴身侧,张耀抓了几捧草料放入槽中,两人便先后从后门走进了客栈。
方百川与张耀先后穿入正堂,张耀见店小二周乙未已回至堂中,便向方百川告辞,走回了后堂。
方百川见张耀离去,也不阻拦。走至柜前,要了一间客房,便让周乙未引着自己前往客房。待到了客房,将行李放下,又擦了一把脸,这才出门走到堂中。
方百川挑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定,又点了两碟小菜二两白干,便打量起正堂中坐着的客商。正堂中坐着四桌人,东向一桌坐着的似乎是一对母子,老太太看上去年近古稀,精神却甚是矍铄,手中正捧着一碗热粥,轻轻地喝着。旁边背向自己那人仿佛是她的儿子,正拿着筷子为老太太夹菜。
中央离火盆最近那一桌坐着三人,为首的是一个老者,须发花白,端着一盅酒,放在嘴边轻啜。桌子两侧分坐着两名中年人,两人面目相似,似乎是一对兄弟。年纪大一些的那位正拿着一支鸡腿在啃,年轻一些的那位端着一碗酒,一饮而尽。
西向那一桌坐着一个青年,一袭白衣微微有些土色,手边横放着一柄木剑,手里端着一碗饭,面前摆着一碟小菜,吃的极慢。
角落里与自己相对那一桌坐着两人,老人像自己一般靠着堂柱打量着堂室中的诸人,老人身旁背向店门坐着一个青年,满面油光嘴角含笑。
这时只见那老人望向自己,四目相对,老人微微一笑,端起酒杯,遥遥致意。
方百川抱拳拱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时方百川的菜已上齐,店小二周乙未端着一壶酒,来到了方百川桌前。
“小二哥,”方百川不等他放下酒壶就低声说到“后院打杂的张小哥是我旧识,可否让他来陪我喝上两杯?”
说着拿出两粒碎银,塞进了店小二手中。
周乙未讨好地笑着,放下了酒壶说道:“客官放心,我这就叫他过来。”说着将两粒碎银攥在了手中。
周乙未走至柜前,两指拈着一粒碎银,递到掌柜手中,又与掌柜耳语了几句,便走去了后堂。
不一会张耀从后堂穿出,身后跟着周乙未。
见掌柜点了点头,张耀摘掉了头上的帽子,解下了腰间围裙,递与周乙未,这才走到方百川身侧坐下。
“小弟失礼,倒让海生兄破费了。”张耀行了一礼说道。
“你我兄弟不必客套。”方百川说着斟了两杯酒。“来,难得相聚,你我喝上两杯。”
两人喝了一会,酒壶渐空,桌上的菜也已经剩的不多。
张耀想要掏出银钱,再点上一些酒菜,却见一人行至桌前,抱拳说道:“两位,我叔父想请二位过去喝一杯。”
来人正是那油光满面嘴角含笑的青年。
方百川对那老者印象不错,起身说道:“多谢令叔相请,该我二人过去敬酒才是。”
说着倾尽壶中残酒,叫着张耀跟在了那青年身后。
三人来至老人桌前,方百川与张耀举酒敬了二人一杯,老人笑笑站起身,与身旁的子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四人这才分宾主落了座,方百川坐在了老者身侧,张耀坐在了老者对面。
四人相互引荐了一番。原来这老者姓朱名臻表字卓然,同行的是其子侄,姓朱名逍遥表字逸之。老者本是京中商贾,此次叔侄二人去往凉州是为了采买一批蜀锦。
听闻老者姓朱,方百川与张耀心中俱是一动。朱姓本是皇姓,太祖定例严禁宗室为官,行冠礼前一切用度由朝廷供给,弱冠后便需自谋生计。太宗时便多有宗室经商,这老者姓朱又是京中商贾,十有八九是天潢贵胄。
见老者并未言明,二人也不便细问,只是端起酒杯又敬了二人一杯。
朱臻喝干了杯中酒,捋了捋胡须问道:“我与小侄一路行来听到不少传闻。两位既然都是从凉州而来,老夫冒昧问一句,凉州城中可是有大事发生?”
张耀与方百川对视了一眼,将书院之事粗粗讲了一遍。只说是凉州豪商周宾夜袭庆云书院,引致元好古等六人身亡,藏书楼被烧,化作一块白地。张耀并未刻意隐瞒自己身份,讲了些当夜见闻。
“原来这位小兄弟便是庆云门下,相来当夜必是亲历其事。”朱臻一语道破张耀的身份,接着问道“我有一事不解,小兄弟可否为我释疑解惑?”
“老先生请讲。”
“那周宾召集人手围攻书院,断不至于师出无名。小哥可知他为何如此行事?”
“我当夜曾听到,周府的家人诬赖书院窝藏朝廷钦犯。”这一节待老者到凉州后稍稍查访便可知晓,张耀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只是略过了元好古一事不提。
“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周宾仅是一介商贾,即便书院中真有钦犯,干他何事?又何须他一介布衣来管?”朱臻捻着胡须继续问道“那周宾可曾说他奉了何人号令?”
“这倒没有,不过周员外的二子周怀德与我同在庆云书院求学,当夜也与他父亲一道而来。听他讲似乎是京中专门追查钦犯的官员找到了周员外,请他帮手。”
“既然有朝廷的官员,可曾出具凭信?”老者神色一动问道“照理来说捕拿钦犯,应当场出示凭信。”
“周府的家人倒是曾出示了一块牌子。”
“哦,可曾交予人验看?”
“学辅孟子都兄曾验看过。”张耀不愿牵连学辅,但这老者步步紧逼,若不如实回答,恐怕反而会让他起疑。
两人的说话声并不大,但也未刻意收敛。大堂中人,除那老妇与白衣少年外俱是望向这边。
“据孟学辅说其上刻的是‘大明翰林院望月司’,不过腰牌已经遗失。”方百川见张耀神色紧迫解围道。
这时只听啪嗒一声,原来却是中间离火盆最近那一桌的老人将一支筷子掉到了桌子上。老人嘴里一边念叨着“老了,老了”一边拾起了筷子。
方百川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不瞒老先生,我便在凉州捕中公干,此事知之甚详。老先生有什么疑问,问我便是。”
朱臻微微一笑,自己逼问的太急,倒让这方百川看出了端倪。
此时那白衣少年已吃完了饭,怀抱木剑,站起身回了客房。
“原来是方捕头,失礼了。”朱臻拱了拱手,压低声音说道“老夫早年曾在希夷公帐下效力,与内阁大学士守拙先生情同手足。前日京中风闻守拙先生次子天真化名元好古,在凉州庆云书院做一教书先生。老夫路经秦州竟听闻书院起火,天真身死,这才急赴凉州探听消息。他日返京,也好将查探到的消息告知故友,慰其心怀。”
朱臻这一番说辞倒解释了他为何逼问张耀,此时桌上的气氛也松弛了几分。
但方百川与张耀听完皆是一惊,沉吟不语。
张耀原本被逼问得额角见汗,此时一惊之下,汗瞬间就干了。
朱臻口中的希夷公指的应是英宗年间的名将姚崇,而守拙先生指的当是内阁大学士赵翊,张耀虽然知道元好古本名赵礼,但却并不知道他的父亲乃是当朝大学士,此时心下一惊,不禁思索起来。
方百川虽然对元好古之事也有些难以索解,但此时却猜测起这老者的身份。姚、赵俩家皆是累世的勋贵,两家之间又颇为不合,大学士赵礼倒是曾在姚崇手下做过参军,与这老者所说倒也吻合。只是他说自己是为了替赵翊打探消息,方才所问却未有一句提到元好古,着实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