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一天,大富接到了大哥的信。信是别人捎来的,到了大富手里,已揉得皱皱巴巴。“江大富”三个字怪模怪样地躺在信封上,在名字的上方,还写着某某市。那样子,像是大富在这个城里多出名似的。大富四年没回家,也没和家里联系,尽管他没忘记那个坝上的小村庄。联系他和村子的是想象,因而是模糊的。这封信却实实在在把大富和村子联系起来,大富对村子的记忆一下清晰了。仿佛这不是一封信,而是大哥,是整个村庄站在了他面前,大富顿有一种见到了久别亲人的激动。大富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可从来没有谁来过信。大富对信的内容做了种种猜测,其实只要他撕开信封,信的内容即可一目了然。可大富内心是想和郝萍一起分享这喜悦的。这日子糟糕得豆腐渣一样,实在是需要点让人兴奋的东西,就当是佐料吧。是喜讯吗?大富问了自己一句,拆,还是不拆?大富拿不定主意。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过去的大富一是一,二是二,没在什么事上犹豫过,就算错了,也不会前思后想的。操他个奶奶,大富骂了句脏话,决定将信撕开。好消息就让郝萍看,是坏消息,他就装起来。
信没读完,大富的脸就绿了。大哥通知他,大哥的二儿子订于阴历十一月初九典礼。大哥说借此机会兄妹几个聚一聚,要他和郝萍尽可能回去。将信装了,大富顿有一种憋尿的感觉,他四处瞅瞅,没有撒尿的地方。
大富不知这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侄儿娶媳妇,按理他该高兴,可他高兴不起来。村里的风俗,兄弟姐妹的孩子典礼都要互相帮衬的,因此得出一笔可观的礼金。就大富目前的境况,屁股上是盖着瓦的,他掏不起。可这种事却不能躲。躲的不是钱,是亲情,除非你永远不回去。就算那样,也会在村里留下骂名。何况,大哥的理由又是那样充分。也不知郝萍是什么态度,这种事当然得和郝萍商量。
大富说给郝萍,郝萍愣了足足十多分钟,直到大富将信递给他,她的脸上方旋起一团狐疑。
郝萍把信丢给大富,没说话。大富提醒她,还有七八天时间。郝萍翻了他一眼,终于开口了,你大哥真是霸道,什么叫聚一聚,要是回不去呢?
大富讨好地说,他不是想我们嘛。
郝萍冷笑道,你装什么糊涂?他是生怕你不回去,才找了这么个破借口。
大富笑了笑,像是一张薄薄的纸浮在脸皮上,轻轻一口气就能吹掉。大富的声音在纸的掩盖下显得虚虚的,咱有四年没回去了。
郝萍说,你打算回了?
大富的主意并没坚定,可郝萍这一问却将他逼得没了退路。他避开郝萍的目光,说,回!
郝萍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她依旧用冷漠的口气说,你别拉我。
郝萍没有阻拦大富,可就这么一句话,大富的豪情——如果算豪情的,就被击垮了,他蔫下去,声音沉闷地说,我一个人咋回?
郝萍说,你动员小雨,让小雨跟你一块回呀。
大富的眼睛一亮,竟然没觉出郝萍口气中的嘲讽。他跟郝萍要存折。郝萍刺他,你以为存折上有几个钱,不过了?大富没有还击,却是一定要把存折拿到手的样子。郝萍将存折掏出来,摔在大富面前,恶狠狠地说,下个月喝西北风吧。大富弯腰捡起来,他没理郝萍,咬咬牙走出来。
天已经冷了,寒风掠过大富的脸,针刺一般。半路上,大富看了看存折,上面还有两千多块钱,零头是最近存上去的。大富何尝不知道钱对这个家庭的重要,可大哥的信写得明明白白,他不能装糊涂。就算下个月喝西北风,他也得回去。他不能让大哥寒碜他,也不能让全村人小瞧了。人活图什么,不就是个面子吗?郝萍不是那种混帐女人,若成心和他闹,就不给他存折了。遇上这种事,谁心里舒服?大富一路上为自己寻找种种借口,可踏进储蓄所,他突然迟疑起来。郝萍好像就藏在存折里,她说,取吧,都取出来,反正家里的钱让你踢光了,一个大男人,连个家都撑不起来,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大富觉得脸上燥热,摸摸额头,上面全是汗。大富徘徊了一会儿,终是耷拉着脑袋离开。大富想和郝萍再商量商量,可小雨回来了,大富便咽了回去。
饭桌上的空气有些闷,大富和郝萍谁也不说话。小雨觉出了异样,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不过她的嘴闭得紧紧的。
吃完饭,小雨准备爬到上铺时,大富说,你旺旺哥要典礼了。
小雨说,是吗?
小雨面无表情,表示知道了,没有半点儿追问下去的意思。大富解释说,你大爷捎来了信,让咱们回去。
小雨说,这大冷的天。依然没有明确的态度。
大富说,我想带你回去。
我不回去。小雨很干脆地说。爬到上铺,仿佛觉得语气不够坚决,又补充道,谁想回谁回,我是不回。
大富说,你该回去看看。大富的声音低下去,样子可怜巴巴的。他瞄了郝萍一眼,想让她说一句,可郝萍绷着脸。大富孤立无援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大富还想说服小雨,可小雨已戴上了耳机。
大富急火攻心,寝食不安,眼圈透着黑印子,像是挨了揍一样。大富没有再提那件事,依然早出晚归,他表面平平淡淡,心里却是做贼的感觉,生怕别人发现。他已经下决心不回去了。他为自己开脱,他本来是打算回去的,可信来得太晚了,错过了日子。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骑着三轮准备出去。郝萍似乎不经意地问,什么时候走?大富怔了怔,方明白郝萍的意思。大富凄苦的目光往家乡的方向望了望,说,算了。
郝萍追问,不回了?
大富说,现在回也误了。
郝萍忙问,存折呢?
大富掏出来。存折贴着他的胸,热乎乎的。
郝萍说,一个人回不行,非得别人跟你回?
大富听出了郝萍的意思,他的目光抖出了些许意外。郝萍看着他那个样子,心酸酸的。
郝萍说,我去取钱,你去车站,看看有几点的车。
大富的眼睛湿了,他放下三轮,大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