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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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冷空气伴随着深秋淌过来,城市便罩了一层枯灰。郝萍虽然穿着毛衣,可还是觉到了寒冷。青年大桥行人寥寥,两侧揽活的人也没多少。一些人因找不上活,或者回家,或者转到别的地方。郝萍举着个写着刮腻子的木牌,她已等了一个多星期。做散活就这样,总是赶不上趟。离开工地,她和大富只坐了一天,没人帮她,只能靠自己。上个星期,郝萍揽了一笔活,只是没挣多少钱。那一次,郝萍差点儿和一位汉子闹起来。雇主是位妇女,她先问郝萍的手艺,之后问价钱。根据郝萍的经验,雇主最看重的是技术,价钱应该在其次。对于郝萍的保证,妇女半信半疑。这时,那汉子插了一杠子,说他不但活做得好,价钱可以优惠到最低。妇女的目光立刻转向了汉子。郝萍很生气,汉子应该在她和妇女谈不成的时候搭茬。汉子和妇女快谈成的时候,郝萍说我绝对让你满意,满意了你给钱,不满意我一分不要。妇女冲郝萍点点头,让郝萍跟她走。郝萍冷冷地瞟了汉子一眼,没想到汉子突然扑上来,揪住了郝萍的衣领。若不是旁边的人劝说,汉子的拳头就下来了。那次活郝萍干得很不顺心,郝萍干完后,妇女硬说刮得不好。郝萍知道妇女想赖工钱,妇女那套房子据说花了二十多万,百十多块的工钱却舍不得掏,最终给了郝萍五十块,而郝萍整整干了五天。可因为有言在先,郝萍只得装哑巴。

一个中年人从对面走过来,目光在揽工者身上睃巡着。郝萍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位雇主,便张开灿烂的笑脸迎上去,问,大哥要刮腻子吗?汉子斜她一眼,冷漠地走过去,连头都懒得摇。

郝萍站麻了腿,也没揽上一桩生意。一辆轿车从她面前穿过。郝萍无意扫了一眼,觉得车里那个女孩挺像小雨。郝萍的目光抖了一下,再看时,轿车已走远了。郝萍愣了半天,想,小雨坐在车里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自嘲地笑笑,相像的人多的是,总是自己眼花了。郝萍深深地叹了口气。小雨一天比一天陌生,郝萍和她说一句话,几乎是奢望了。对此,郝萍除了感到心痛和担忧,束手无策。她和大富背井离乡,混得并不好,生活的窘迫使她常常用女儿安慰自己。只要女儿在她身边,只要女儿平平安安,她就知足了。可现实却是女儿离她越来越远。郝萍痴痴地想着,不知自己哪儿做错了。

郝萍。一个汉子喊。

郝萍醒悟过来,是你……竟然是孟师傅。尽管那一幕让她揪心,可郝萍还是觉得亲切。郝萍笑笑,眼里抖出些柔柔的东西,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及时调整了表情。她说,怎么你也来这儿了?郝萍的脸上依然挂着笑。

孟师傅说,我找你几次了。孟师傅的声音不高,郝萍还是品出了他话里的味道,心跳加快了许多。郝萍稍稍偏了一下头,使她的视线错开了孟师傅。孟师傅说,我想帮你,可……我实在没办法。孟师傅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他的内疚就涂在脸上。郝萍的心再次一动,孟师傅没必要向她解释,都在外面混,谁也不容易。

郝萍淡淡一笑,我知道。

孟师傅松了口气,随后告诉郝萍,工程快收尾了,过几天他就要返回老家。可工头还欠他三个月工资,不知到时候能不能如数发到手里。孟师傅一脸的茫然。

两人说了会儿话,天色已晚。孟师傅试探地问郝萍,要不要吃口便饭。郝萍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说她得赶回去做饭。她明白孟师傅也仅仅是出于礼貌,像他们这类人对饭馆也仅仅是想想罢了。

尽管孟师傅的解释扫去了郝萍曾有的不快,可孟师傅的出现却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惆怅。她说不清怅然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它一层一层不可阻挡地罩下来,压在她的身上,也压在她的心上,她行走都有些困难了。

总算到家了,郝萍松了口气。可触见院内的三轮车,郝萍的心立刻悬了起来。车的左帮断了一角,车上的白菜、青菜横七竖八地摊着,一副挨了打的垂头丧气。郝萍几步穿进去,大富背对着郝萍揉面,腰成了一张弓。听见声响,他回过头来。郝萍便看见一张青一片、紫一片的脸。

大富淡淡地叙述了经过。一个骑摩托的后生撞在了三轮车上,却咬定是大富撞了他,不由分说揍了他一顿。

郝萍知道大富肯定和后生顶了嘴,不然对方下手不至于这么重。大富的驴脾气哇!这是什么地方,就算你有理,也没处讲去,天大的委屈得咽进肚里。

郝萍虽是心疼,但又不能帮大富的腔。她让大富去一边歇着,又忍不住轻轻责备,你真是不长记性。

大富将面一扔,骂,他妈的,这个破地方,我真是不想呆了。

郝萍不接他的话,她怕吵架。大富也就是撒撒火。

大富说,在乡下,哪会这么窝囊。

郝萍挽起袖子,开始干活。她知道怎么对付大富,这个法子很简单:保持沉默。郝萍表面平平淡淡,心里却波涛汹涌。你真是没出息,就这个样子回去干什么?大富像一个拳击手,他憋足了力气挥着拳头,可没等触到地方,他的力量就被软绵绵的空气化掉了。

小雨难得地回来了。小雨瞧着大富的模样,问,怎么回事?大富没回答。郝萍白了他一眼,说,和人打架了。小雨很吃惊的样子,怎么和人打架?郝萍掏出两块钱,去,给你爸买瓶酒。郝萍不想让她再问下去。除了过节,郝萍一般是不给大富买酒的。小雨出去后,郝萍嘱咐,在小雨面前装着点儿。大富咕哝,养了个奶奶。

吃饭时,小雨又说,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被打成这样?对大富的挨打她似乎很不满意,郝萍不由感到失望,她不知小雨的头脑里都想些什么。郝萍说,钱越来越难挣了。郝萍一直奢望小雨多说些什么,此时却想立刻封住她的嘴。郝萍的心情烂棉花一样,糟糕透了,可是只得忍着。

小雨终于埋下头,可过了片刻,又没头没脑地说,瞎折腾个啥?

郝萍有些愣,她见大富搁了饭筷,便悄悄踢了他一下。大富的脸上粘着一砣一砣的阴云,几乎要掉下来。

小雨没在意郝萍和大富的反应,径直道,能供住吃喝就不错了,在这个地方,还想发财?

啪!大富先是拍了一下桌子,然后凶巴巴地嚷,你吃了几两干饭,倒来教训老子了?

小雨惊愕地盯着大富,不认识似的,很快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可小雨说出的话依然冷冰冰的,你和我凶什么?有能耐到外面使呀!

大富嗖地站起来。郝萍眼疾手快,她推了大富一把,骂,你是当爹的,咋越来越不像样子了?大富说,谁像你让谁当去,我不当了。郝萍骂了句驴,见小雨跑出去,丢下大富追上去。

郝萍追住小雨,牵住她的胳膊往回拽。小雨的身子用着劲,两人就那么僵着。郝萍小声说,他心情不好,你就让他说两句吧。

小雨负气地说,他心情不好,也不能冲我撒气呀。

郝萍说,他是你爸。

小雨捂着脸呜呜地哭。

郝萍茫然地看着她哭。

小雨总算没有连夜离开家。不然,这一夜甭想安生。可如水的悲哀却将郝萍里里外外浸了个透。郝萍突然感到了绝望。她满以为回到家能排遣她满肚子的惆怅,没想到等待她的是这样一种结果。

小雨发现郝萍也哭了,她碰了碰郝萍,喊了声妈。

郝萍没有止住。

小雨又喊了一声,声音里透着恐惧。

郝萍抓着她的手说,回吧。

郝萍想问问小雨白天都干什么了,这一闹她不能再问了。

郝萍和小雨回去时,大富正蹲在地上洗刷碗筷,他已经后悔了。

第二天,大富要蹬三轮车出去,郝萍喊住他。大富以为郝萍还要数落他,抱着膀子靠在车上,看着郝萍。

郝萍说,你咋这个样子,打架呀?

大富说,我能惹起谁。

郝萍剜他一眼,便将昨日那一幕讲了。

大富嘲弄,她要是能坐上轿车,就不认你这个娘了。我看,咱们这步棋走错了。

郝萍不理他的嘲讽,说,也许是我看花眼了,可从昨个到现在,我的眼皮子老跳,我真怕出了啥事。她在外边的事,咱们啥也不清楚,现在她又不回家。

大富说,找个人家把她嫁了算了。

郝萍生气地骂,屁话!见大富勾了头,郝萍又说,我老是担心。大富没什么反应,郝萍叹口气作罢。

郝萍终究是不踏实,小雨再次回来,问了小雨一次。郝萍紧紧地盯着她,她的目光是紧张的、探究的,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钩子。小雨否认了,说文印部的工作把人,她根本没有出去的机会。郝萍松了口气,可她的心却放不到肚子里。郝萍没有忘记过去小雨带给她的难堪。得知小雨怀了孕,郝萍百般套问,可小雨一个字也不往外吐。小雨要么闭着嘴,要么啼哭。郝萍最终没能打开她的嘴巴,这件事对郝萍成了一个永久的谜。小雨已不是过去的小雨了,可是她的固执和骨子里那份定性依旧。所以,郝萍不敢百分之百相信小雨的话。她没法走进女儿心中,她愈是想了解小雨,愈觉得小雨陌生。娘儿俩隔着千里、万里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