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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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是白的,地是黑的,郝萍却被火烤得红彤彤的。交完罚款,郝萍就有了这种燥热的感觉。已经是秋天了,枯叶不时摔到郝萍脸上,郝萍不知火是从哪儿来的,像是在风里夹的,又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郝萍无法躲避,她想解开扣子,可派出所对面是菜市场,人声喧闹。郝萍压制住自己的念头,她蹲在派出所门口,觉得自己是一颗被人踩来踩去的烂白菜。那个小个子公安太凶了,没有一点儿回旋的余地。三千,一个子儿也不能少,不然,大富就转成治安拘留了。

大富出来了。郝萍忙站起来,她急急地搜寻着,想看看大富少了零件没有。大富什么也没缺,只是走路的样子有点瘸。

看见郝萍的一刹那,大富的眼睛有些潮。他低下头说走吧。大富不是硬汉子,可是他不想让自己的女人看见他的软弱。

大富走在前面,步子很快,郝萍几乎难以跟上。大富走着走着,就拐了方向。郝萍喊住他,问他去哪儿。大富说去工地呀。郝萍又气又恨,出了这档子事,他怎么呆得下去。况且,二老板也没那么好的心肠。郝萍不说话,大富就明白了,他问,你呢?也让辞了?郝萍恨恨地说,都是你干的好事。大富垂了头,我也是为了弄俩钱嘛。郝萍说,这下好了,钱没弄到,倒拽了个跟头。大富听出郝萍的话外音,问,没罚款吧?郝萍冷冷地说,不罚款,发奖金呀。大富的表情猛地弹直了,追问,你交了?郝萍觉得他问得可笑,不交你能出来?三千块钱,打水漂了。

大富不认识地盯着郝萍,交了三千?

郝萍哼了哼,没理他。

大富扬手给了郝萍一记耳光。

郝萍惊愕地捂住脸,可是大富又掴了她一下。

大富额头的血管暴起来,吼道,你他妈疯了,怎么要多少给多少?

郝萍青着脸说,你想蹲班房啊?

大富说,我宁愿蹲班房,三千块钱是好挣的?

郝萍无边无际的委屈凝成洪流一样的愤怒。她骂了一句,一头撞过去,将大富撞了个仰面朝天。郝萍想扑到大富身上,抓破他的脸。可行人的注视使她的手缩了回来。她不想被人当小丑一样围观,尽管是陌生人,那也不。郝萍气鼓鼓地走了。

大富坐在地上,望着郝萍远去的背影,整个人被水泡烂了似地收拾不起来。围观的人无戏可看,渐渐散开。

被郝萍一撞,大富的恼怒消逝得干干净净。大富知道自己昏头了,他常和郝萍闹别扭,可从来没打过郝萍。刚才,他是气疯了。如果去他身上割一块肉,他不会这么疼。他实在是吃够了挣钱的艰难。现在,清醒一点点流进他的意识里。郝萍是为了他呀。说到底,祸是自己闯的。

大富沮丧极了,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城市上空弥漫着刺鼻的味道,像是永远烤着什么。大富不喜欢这座城市,虽然他已在这儿生活了四年,可城市于他依然那么陌生,它给大富唯一的印象就是冷酷。这是富人的世界,对富人永远漾着笑脸,对穷人永远冷若冰霜。若不是那些变故,大富绝不会来这个地方。就是来了以后,大富也多次动摇过,想回到乡下。可郝萍不同意,大富知道郝萍心里想什么,她太顾忌面子了。大富争不过郝萍,两人一争郝萍就说,你一个人回吧,我和小雨在这儿。每次争吵都以他的妥协告终。有一次,郝萍急了,她说,你以为我喜欢这个破地方?郝萍给大富留了面子,没有直接说出那些戳心窝子的话。大富明白,归根到底只是两个字:没钱。他已失去了返回家乡的资本。村里的人们早把他和郝萍看成是城里人,而城里人则把他和郝萍当作乡下人。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和郝萍已经什么也不是,惨啊。

中午时分,大富感觉到了饥饿,他摸摸衣兜,里面一分钱也没有。对于饥饿,大富有着太深刻的记忆。小时候家穷,弟兄又多,能吃上半饱就不错了。母亲想了一个办法,每次吃饭前兄弟几个站成一排,每人喝一瓢冷水,然后开饭。那一瓢水灌下去,肚子发沉,饭量就小了。那时候,饿就是饿,没有别的感觉。现在,饥饿带给他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所适从。

前方有一个水龙头,大富过去猛灌一气,然后将头伸到水柱下冲刷着。在大富的潜意识里,是想把身上所有的阴郁和不快冲掉。大富曾打算找二老板算帐的,他不在工地干了还怕二老板个卵,终是没有勇气。大富又开始迁怒于三狗子,都是这个家伙害的。

大富决定去找三狗子。

三狗子和大富同村,在某钢厂当卸煤工。三狗子比大富晚出来,可混得比大富好。在村里,三狗子一直抽三毛钱一包的烟,现在抽的是一块多钱的过滤嘴,夏天改喝啤酒。一次酒后,三狗子吐字不清地告诉大富,他的经济来源主要是偷。他怂恿大富也这样干。三狗子嘴上有一套好功夫,大富动了心。尝过甜头,就上了瘾。郝萍虽然没少劝,根本就是白搭。大富还振振有词地反驳郝萍,这哪算偷,不过是顺手拉了只羊。

找到三狗子的住处,大富的怨怒已沉下去了。说到底,三狗子没有强迫他。三狗子是热心肠,得知大富没吃饭,马上出去买了二斤猪头肉,几瓶啤酒。大富一顿狼吞虎咽。酒足饭饱,大富打着嗝讲了自己的遭遇。三狗子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了。末了说,你也太没鸡巴水平了。大富被他说得一缩一缩的。三狗子拍着大富的肩说,别伤心,老兄,城市是块肥肉,饿不着咱。三狗子让大富和他一块儿干,现在什么都兴合作。大富的眼睛亮了一下,随之又暗了下去。三狗子不屑地说,我看你是吓破了苦胆,就你这松样,也难怪栽跟头。大富勾了头,说,我考虑考虑吧。三狗子嗤地一笑,考虑个鸡巴,怎么你在城里混成了个娘们儿?算了,我看你小子只配卖苦力。

妈的,连三狗子都开始小瞧他了,大富的沮丧又浮上来。可大富不准备再偷了,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他学不了三狗子。

肚子是不饿了,但大富暂时不想回家,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青年大桥。青年大桥是民工的集散地,找工作的,招工的都在这儿。大富和郝萍没少在这个地方等待。大富有些日子没来了,没料大桥两侧足有二三百号人。他们手里举着牌子,写着木工、油工、刷房子、铺地板等字样,除了当官,城里的工作都被他们包揽了。他们和他一样,都是从乡下来的,脸上有着和他同样的皱纹,眼里有着和他同样的茫然。几个人见大富四处张望,靠过来问他干什么活。大富摇摇头,心里却乐了一下,他们竟然把他当作了雇主。大富没有嘲笑他们的意思,他有过同样的经历,知道他们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别看一个个随意站着,其实他们的目光一直在寻找猎物。

大富转了一圈,信心渐渐从心底泛起。这么多人没活干,他怕什么?不就是罚了三千块钱吗?他妈的,就当是买个教训吧,就当是泡了小姐吧……大富唬了一跳,忙往周围瞅了一眼,仿佛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不知自己怎么冒出这么一个荒唐的想法。这个城市的许多事情大富是清楚的,比如城里有多少小姐,最贵的多少钱,最贱的多少钱;某某抓了一张奖券,中了二百万;小偷偷了某领导家,结果偷出一个贪污犯等。当然,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起先大富并不相信,可别人都这么说,大富没有理由不相信。据说一个小姐一夜就挣了五千多块钱,比大富一年挣的都多。小姐挣的还是现钱,大富虽说挣下了,却总拿不到现钱。这几年,工头拖欠的钱少说有七八千块。有的工头大富连面都见不到了,根本没有可能再要。遇到这种事,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自认倒霉。

大富回到家,天已黑透了。小雨戴着耳机半仰在上铺,大富进来她只用眼睛打了个招呼。郝萍木然地坐在床沿,饭桌上扣着饭菜。大富心里一热,愧疚越发重了。他讨好地朝郝萍笑笑,可郝萍不理他,只甩给他一脸坚冰。大富不会说软话,他寡寡地坐下来。大富从来没这么斯文地吃过饭,小心翼翼的,仿佛饭菜里拌了玻璃碴子。

郝萍冷着脸收拾了碗筷,准备睡觉。小雨摘下耳机,突然说,我想搬出去住。

郝萍和大富都一愣,郝萍问,往哪儿搬?

小雨说,文印部。随后解释,最近活儿多,晚上得加班赶,文印部也需要看门。

郝萍说,不行,你一个人怎么能在那儿住。

小雨说,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一个呢,住在那儿,每人还有五十块钱的补贴,再说,我也跑不行了。

郝萍说,我不放心。

小雨生气地说,我不偷不抢,有啥不放心的?

大富忙说,你妈是想你。

小雨垂下眼皮,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郝萍叹口气,儿大不由爷,她能有什么办法?

第二天,小雨早早地走了。郝萍窝在被子里,呆呆地望着顶棚。大富轻轻抱住她,还生气?郝萍不说话,大富的胳膊慢慢松开,他说,是我不好。然后,他就掴了自己一个耳光,又掴了一下。大富想用这种方式赢得郝萍的谅解。可两个巴掌掴完之后,他突然疯狂地打下去,手已经不是他的手,脸也不是他的脸了,他是在操作一架机器。屋内一片噼啪声。

大富,你个猪脑子!郝萍突然喝了一声。

大富如梦初醒,手举在半空,却没落下去。

郝萍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