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日,清晨。长安城罕见的早上乌云密布,不一会儿竟然下起雨来,中间还隐隐夹着几声闷雷。宪宗在含元殿中看着檐下不断沥沥的雨珠,对陈弘志说:“朕昨天不理白居易,你觉得朕错了吗?”
陈弘志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说:
“白大夫虽诗名远播,文章天成,但于军国诸事,恐不及朝中诸位执政清楚。皇上既然决意讨平三镇,那三镇在京师的探作必然会得知,现在白大夫因上书请捕杀害武相的贼人而被皇上斥责,三镇必然以为讨伐之说不过是朝廷的言语而已。于我们来说,倒是一个好的假象。”
宪宗叹了口气,说:“你说的极是,外廷的张弘靖、韦贯之,内廷的李逢吉、王涯他们未必与那些藩镇没有联系,我若不是这样,外廷更加不太平了,也不知道裴度怎样了。弘志,你去看看他吧,都两天没人来报他的病情了。”
陈弘志躬身领旨退了出去,宪宗望着他出去,看着陈弘志那背影,突然心里一紧。奇怪了,他默默骂了自己一句。
陈弘志从含元殿出来,绕过宫墙,不多时已来到马坊,他向御马监传了宪宗的口谕,等那头赤龙马来了后,他亲热的抚了抚马鬃,那马也将颈毛贴着他嘶了一声。四名羽林军士不多时也到了马坊。
裴家住在崇仁坊,离皇城很近,一刻时辰后,他就到了裴府门前。雨还在时有时无的下着,天上乌云仍未散去。他解下了蓑衣,径直走进了大门。裴府中人大都已认识他,纷纷让在一边。
裴度的头上仍然包着一块白布,血水已经都凝固了,形成了一片暗紫色。肩上伤口还是有点深,有时还渗出一点血丝。裴度神志倒是很好,看到陈弘志来了,急忙让他坐到自己床沿边。
陈弘志对裴度施了礼,熟络地坐着了裴度床上。裴度神色像是有些忧虑,陈弘志试探地问:“裴中丞可是为了昨天廷前白大夫之事?”
裴度摇了摇头:“皇上明见,这时候虽说白大夫上书固是一片忠君之心,但朝廷上却今容他不得。皇上让张相他们着议处,这一着无可厚非。”陈弘志奇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裴度眼中掠过一丝哀伤之色,“我昨晚听说太白山上的张真人被人暗算,已经仙去了。”
“啊!”陈弘志假装大吃一惊。虽然他早在七天前就知道了,但仍然装出来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张真人,他怎么,怎么会?”
裴度神色也是悲戚不已,没留心陈弘志。“据说是被吴元济派去的人暗算了。真人年岁又大,六月四日那天就仙逝了。”陈弘志在边附着哀叹,裴度问道:“皇上知道了吗?”陈弘志一惊,答道:“皇上尚不知情。裴中丞,要不您写个便奏给皇上?”
裴度**半天,末了说:“此事我来说不去妥,你先回去吧,告诉皇上我都好,多谢皇上如此关心微臣。”
陈弘志躬身出来裴度的卧室,他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冰凉,应该是刚才流了一身冷汗。他又一冷害怕起来,转头看着崇仁坊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都一下子变成了那晚山道里黝黝的树木向他逼近过来。一个恐怖无比的声音说道:“你好自为之吧!”
“陈公公!陈公公!”一丝乌云中透出的阳光把他拉回了现实,背后的羽林军士奇怪地看着他,“我们走!”他捋了一下自己额头的汗,猛的觉得汗水寒冷如冰。
当雨快停下来的时候,一张黄麻纸写的诏书送到了坊白居易家的门口。诏书很简单,只写了几个字:“白居易除江州司马,免其太子左赞善大夫之职,月内起行”。
白居易回到内堂,取下栋上的一只皮囊,仰头猛喝了几口酒,微一迟疑,把剩下的酒都倒在了地上。他边笑边自言自语地说:“愿公莫倾栋梁材!”
郓城此时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李师道在他正房魏氏的房中,魏氏比李师道大三岁,长着一副朴实的面孔。李师道平常也不太来魏氏的房中,他小儿子李弘艮这年尚不满九岁,李师道喜欢他,这才经常去魏氏这边。又是一阵风吼过,如同野兽一样嘶叫着掠过庭院,李弘艮睁着乌溜溜的眼睛问道:“父亲,今天的风为什么这么可怕啊?”
李师道笑着说:“这是龙风龙雨来了。龙王爷怕我们水不够,特意从东海带来很多很多的水给我们,只是龙王爷出来的时候,很多虾兵蟹将为他引路,这声势就大了。你见过为父出行吗?前面是二百人的铁甲军开路,旁边是四十人的牙将,身后跟着一百五十人的陌刀护卫,是不是也一样威风啊?”
李弘艮只是听下人说起过李师道出行的情况,心中呆想之际,觉得天上那大风大雨也是出行,顿时不觉得可怕了,嚷嚷着要李师道以后出去的时候也带他看看那威风的样子。
李师道笑着出呵李弘艮的胳肢,魏氏却一边照常缝着李师道的贴身袍子,一边说:“郎君,我倒想,以后弘艮长大后,我们也不要带兵,不要做什么大官,只求平安地过一辈子就好了。”
李师道听得魏氏语含不满,心里不大乐意,正想呵斥,门外响起了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三郎,你难得来一趟夫人这里啊!”
魏氏抬起了头,脸上仍是波澜不动。李师道却皱眉说道:“七娘,我不是叫你们不要来打扰夫人的吗?”
门帘掀开了,一个穿着绿绸丝裙的妖娆女子婷婷地走了进来,一阵风带得雨珠刮进了房中,那女子身上被雨淋湿了不少,很多地方丝裙都湿透了,贴着她雪白的肌肤,显得十分魅惑。
李师道叫李弘艮先进屋中去玩,看着袁七娘说:“穿这么少,也不怕夫人笑话,有什么事?”
袁七娘走到李师道面前,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李师道被他搞得有点羞愧。回看魏氏,却无动于衷,袁七娘娇嗔着说:“三郎,你就看奴家啊!”李师道看她,不由心头一热,随即凛神说:“到底什么事?”
袁七娘见他神色变化,从腰间取出一封黄纸封的信,说:“今天也是奇怪了,风雨这么大,一早就有人在后院不停打门,说要找大帅。打开门一看,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道童,手里拿着这封信,说一定一定要亲身交给你。”
李师道一惊:“那小道童呢?”神色郑重,说:“那小道童本来一定要说等你,我们几个都笑话他。一个道童想见大将军,这不是开玩笑吗?叫下人那个大扫帚把他早赶走了。”
李师道猛的站了起来,袁七娘不防,摔在了地上,痛的直叫“哎呦”。李师道也不管,一看信封,那火漆上清晰的印着一个篆文“无”字,急忙拆开,一看信纸已被雨淋湿了一大片,大半段信已是模糊不清。他也不细看,一看最后写着“随即速来。”后面跟着一个朱红色的印章,章里什么字也没有,他立马从门口的侍卫手中拿了蓑衣,头也不回地走进雨中。
李师道从地道出来的时候,已经满身湿透了。他抖了一下蓑衣,风雨好像小了点,但门口的古柏被龙风吹过后,折断了几根树枝,石碑上的裂痕也更深了。
他刚出来,小道士就冲了过来。小道士脸上几道红痕,他看了很过意不去,拿出一大锭银子塞给小道士,小道士却推开了手,只是让他赶紧去观中。
观中唯一的殿里,水漏的一滩滩到处都是,老道士就这样坐在一个菩团上,李师道急忙跑过去。观中的青苔很多,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小道士跟着关了观门,也进了殿中。
老道士好像老了几岁,橘皮似的脸上皱纹更深了。观外的风声又大了起来,雨却只是零零散散的被狂风吹得几乎在横飞。老道士开口说道:
“二十二年前,就是先朝贞元九年,宣武发生了军乱。汴州士卒溃乱,流入乡野,不少当了流寇,开封一带很不太平。那时我功夫已经有成,在江湖间也是颇有名气。那时我自负以武功来论,除了太白顶上的那几个人,还有少林的方丈、景教的法王,在天下能胜我的那是屈指可数了。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十二月十二日,天下着大雪。天色已晚,眼见已赶不到汴州城中,就在小吹台山附近想找个地方歇脚。当时兵荒马乱,山中的庄户已大多人去楼空,房屋也破败不堪。天黑以后,我又饿又冷,看到远处有点火光,就朝大火奔去。
到了火光闪亮之处,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山神庙,已经有四个人在庙中生了一堆火。其中一个中年尼姑,一个青衫书生,另一个像是做官的,旁边有个小厮在煮茶。
当时兵荒马乱,大家都不容易。我进来小庙后,四人都相互寒暄了几句。到了后半夜,雪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冷,我们都被冻醒了,索性都不睡了,起来生了一堆火开始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