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上的新旧争夺
我至今不甚明白:革命到来之前,人们那么热情地设计未来,为不同的方案而激烈争论:革命还是改良?民主还是君主?要政府还是不要政府?等等。而在革命到来之后,一些人的热情却不见了,似乎那一切都成了几个政治家的事。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错,因为皇帝已经退位,是否保皇的问题无须再争;因为新政府已经出现,是否需要政府也不再是问题;但是,那些曾经燃烧过的理想并未全部实现,为什么会被一些人抛诸脑后?
革命发生了,关于革命理想的鼓吹却风平浪息。人们狂欢一阵,就睡觉去了。
就在革命者睡觉的时候,保守主义者却没有睡觉。
这应该是一个激烈争夺的时刻。政治革命之后,文化上必然有一场争夺战,无论是政治革命的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都不会放弃文化上的争夺。
保皇派未能把皇帝保住,但在保皇的理想破灭之后,并未完全放弃“保教”的理想。他们是清醒的,没有因为失败而一溃千里,而是保持镇定,稳住阵脚,步步为营,不放弃任何保守的可能。
众所周知,中国的现代化是在清朝统治者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开始的。即使是器物和技术层面的变动,开始也极不情愿,只是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实在无可奈何。为了“富国强兵”,捆人的绳索也只好暂时松一松,于是缺口打开了,一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在“富国强兵”的旗帜下获得了合法性。面对这种局势,卫道士们痛心疾首,却又束手无策,唯一的希望在于:这是一场短暂的危机。即使在革命发生之后,这种希望也仍然存在于一些人的心中。因为按照中国的经验,所有的末世都会出现礼崩乐坏,天下易主之时必然伴随着种种混乱,但只要周期性的震荡过去,天下由乱到治,社会就会回到旧有的轨道。所以,礼崩乐坏并不可怕,一切都会随着社会由乱到治的过程而得以修复。
但是,这次的情形却大不相同。既然社会已经由君主****变成民主共和,由乱到治的方向就会改变。传统的力量虽然强大,但现代制度也并非只是摆设。它必然呼唤着与之相适应的社会秩序和意识形态。这样,在新体制框架确定之后,社会秩序和意识形态“由乱到治”的整合就出现了两种可能:一是根据新国体的要求而建立新的社会秩序和观念形态,二是根据传统社会秩序和观念形态的要求而改造新体制。二者都要重建,但方向背道而驰:一是要以西方现代文明为蓝本建设中国的新文明,一是要回归中国固有的传统;一是革新,一是复旧。
第二章帝制与共和从君主****到民主共和,是一场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大变革。在****传统根深蒂固的现实条件下,新秩序的建立不可能一帆风顺。在新旧交替之际,必然会出现混乱、惶恐和各种不适应。
当向前的路受阻的时候,历史就会出现彷徨。礼崩乐坏,社会失序,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生活没有因革命而变得更好……这一切都是事实。这种情况下,一个问题必然要被提出:是否可以回去?
当然有人愿意回去,政治革命中的失败者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时机。
任何人都不难看到守旧者的努力,他们的干劲比革命者大得多。
有一点很值得注意:现代革命与过去的改朝换代不同。过去的改朝换代一般要以屠杀完成对旧统治的取代,因而总是要及时镇压一切可能发生的反抗,为此不惜斩草除根。而现代的革命不同,既然革命的目的不是为了一家一姓或某一个集团,而是为了所有的国民,既然宪法已经宣布中华民国主权属于全体国民,既然国民的言论自由、结社自由等一切权利都神圣不可侵犯,民国的政府就不能剥夺任何人的权利。然而,当一般民众还没有意识到写进宪法的这些文字可以保护自己的时候,新制度的反抗者却已经开始充分运用了。1915年,也就是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的时候,中国出现了关于国体问题的讨论。如果在旧时代,对于筹安会很好处理:杀掉就是了。但是,如果大总统因此而下令杀掉杨度等人,中华民国也就不再是中华民国了。正因为新时代向前发展的努力,恰恰为旧势力的反抗提供了条件。
这应该是一份众所周知的大事记:
1912年10月,由陈焕章、张勋等发起的孔教会成立于上海,不久,在全国许多城市设立了分会。其宗旨是“挽救人心,维持国教”。(《孔教本杂志》,第1卷第1号。)
1913年2月,康有为创办《不忍》杂志,声称“夫孔子道本于天,凡普大地万国之人,虽欲离孔教须臾而不能也”,“中国一切文明,皆与孔教相系相因,若孔教可弃也,即一切种族随之而灭也”。(《孔教会序二》,《不忍杂志》,第1册,1913年2月。)
4月,康有为主张定孔教为国教,祭孔必须跪拜,若行鞠躬礼,即是“媚师欧美”,并说:“中国人不敬天,不敬教主,不知留此膝以傲慢何为也?”(《以孔教为国教配天仪》,《不忍杂志》,第3册,1913年4月。)
10月,《中华民国宪法草案》通过,其中第十九条增加了这样的内容:“国民教育,以孔子之道为修身大本。”
11月27日,袁世凯以大总统名义发布尊孔祭孔令,称颂孔子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树万世之师表,亘百代而常新”。《政府公报》,1913年11月27日。
1915年8月10日,袁世凯的宪法顾问古德诺发表《共和与君主论》,认为中国人民素质低,不宜实行民主共和。
8月23日,以杨度、孙毓筠为会长的筹安会成立,开始鼓吹帝制。
12月12日,袁世凯宣布承受帝位,改国号为“中华帝国”。
……
陈独秀于1915年6月从日本回国,9月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此时,正是共和制度面临严重危机的时刻,他和他的朋友们,充当了共和国的卫士。
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新文化运动,与政治密切相关,是一场关系共和国命运的新旧争夺战。
再说新旧争夺
1917年5月,陈独秀在《旧思想与国体问题》一文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自从辛亥年革命以来,我国行了共和政体好几年,前年筹安会忽然想起讨论国体问题,在寻常道理上看起来,虽然是狠奇怪,鄙人当时却不以为奇怪。袁氏病殁,帝制取消,在寻常道理上看起来,大家都觉得中国以后帝制应该不再发生,共和国体算得安稳了,鄙人却又不以为然。鄙人怀着此种意见,不是故意与人不同,更不是倾心帝制舍不得抛弃,也并不是说中国宜于帝制不宜于共和。只因为此时,我们中国多数国民口里虽然是不反对共和,脑子里实在装满了帝制时代的旧思想,欧美社会国家的文明制度,连影儿也没有。所以口一张,手一伸,不知不觉都带君主****臭味;不过胆儿小,不敢像筹安会的人,堂堂正正的说将出来,其实心中见解,都是一样。袁世凯要做皇帝,也不是妄想;他实在见得多数民意相信帝制,不相信共和,就是反对帝制的人,大半是反对袁世凯做皇帝,不是真心从根本上反对帝制。”《陈独秀文章选编》上卷,205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他甚至认为,那些创造共和、再造共和的人物也往往不知道共和是什么,而是满脑子装的都是帝制时代的旧思想。当时的情况是,袁世凯虽然死了,他所利用的旧思想却依然存在。
传统的力量是巨大的,社会习俗一时难以改变,这种现实在方方面面都可以看到。陶菊隐在他的《张勋复辟记》中曾经这样写道:“民国的事颇像一幅百怪图,洪宪帝制失败不久,还有人敢于闹复辟,同样做着皇帝的怪梦,前者八十三天昙花一现,而后者从头到尾还不到十二天。如果说复辟一剧也是出自袁的导演,人人必为袁抱屈呼冤,若把过去的一切政治把戏连系起来,这个论断是一点不错的。”为此,他描写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场景:
民国二年二月十五日是废清隆裕皇太后的“皇寿”。这天袁世凯特派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持国书前往致贺,上面赫然写着:“大中华民国大总统谨致大清隆裕皇太后陛下。”而清室也居然以国书作答,末了还写着几句典丽的词藻:“尧室岁月,付天地之悠悠,禹甸河山,惧风云之扰扰。俯视者苍生待命,但期时和年丰,仰愧者祖宗在天,敢曰河清而人寿。”
袁命国务卿赵秉钧率全体国务员以外国使臣礼往贺,乘马车入东华门,在上驷院门外下车,换轿入景运门,在乾清宫下轿,步行至上书房,由清室总管“内务大臣”引入正门恭行三鞠躬礼,礼成,仍循着原路出宫。嘿!这是多么隆重严肃的典礼!
第二章帝制与共和隆裕太后过完生日之后只隔了六天便去世了。孙中山和黎元洪都发了唁电,袁世凯则黑纱缠臂以志哀思,并通令全国下半旗一天,文武官吏服丧二十七天,报丧的电文均由******代发,文中均用“大清”的字样。阴历二月十二日在太和殿举行所谓国民哀悼大会,主祭总代表就是当时的参议院议长吴景濂。阴历三月二日为隆裕释服之期,军界举行所谓全国陆军哀悼大清隆裕皇太后大会,领衔的正是辛亥年领衔劝退的段祺瑞。更有意思的是张勋,居然通电称之为“国丧”,而且说“我国大总统及政府诸公皆清朝二百余年之臣子,即新党人物间有崛起草莽,其祖若父亦皆受禄于朝”。
在太后出殡的时候,孙宝琦因为西装革履行三鞠躬礼,竟被劳乃宣和梁鼎芬狠狠教训了一顿:
灵车到了西陵,有两个伏地痛哭的活宝贝——劳乃宣和梁鼎芬,一眼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绅士向灵前行着三鞠躬的洋礼。他们认得那绅士就是******的儿女亲家孙宝琦。梁想奚落他一番,却假装作不认得他,乃上前欠身行礼:“先生是哪一国人?叫甚么名字?”
孙说:“节庵,你莫恶作剧呀。”
“什么东西!”梁陡然板起面孔来。“你若是革命党,就不应该来,若是大清朝的官,就应该穿孝服来。你这个无耻的东西,亏你老着脸站在这片干净土上!”
这一切,的确与政治有关,但决不是政治革命能够解决的。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需要什么?如果是政治革命,革命的对象是什么?结果又是什么?
历史已经证明,在当时情况下,任何革命往往都要破坏刚刚产生的现代国家体制,不是导致战乱,就是导致复辟,而不可能带来建设性的成果。事实上,从民国诞生到五四新文化运动,革命不止一次地发生了。无论孙中山的二次革命,还是袁世凯对共和国体的再革命,还是张勋的再革命(把溥仪重新扶上皇帝宝座),都不过是为社会添乱而已。
在现代政治体制已经建立的情况下,再革命只能导致政治上的倒退,而不能推进历史的进步。一句话,当时的中国需要解决的是思想文化层面上的问题,而不是政治制度层面上的问题。新文化运动从巩固民主共和制度入手,抓住当时最为迫切的问题,以批判传统和改造国民性为手段,致力于培养现代公民,推进人的独立与解放,适应了时代的要求。现代民主政体有许多内在的和外在的标志,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公民是否独立、自由的个体。如果人们还因为种种束缚而不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仅在体制层面上建立起来的民主共和国就缺少坚实的基础。
当然,这两者是互为因果的。一方面,如果没有现代民主体制,公民个体的自由就没有保障,自然难以全面养成独立的人格;另一方面,如果只有政治体制框架而没有人格独立的公民作为支撑,共和国的民主就可能是虚假的。原因不难理解:如果国民仍然是低头弯腰的奴才,不仅会重新出现皇帝,而且即使不出现皇帝,最高权力拥有者也会与皇帝相去不远。一旦国家的真正主人难以摆脱奴才的姿态和奴才意识,公仆就自然会成为主子。从这个意义上说,袁世凯的确是中国政治从前现代向现代过渡时期的必然产物。如果历史能够良性运行,这种过渡可能在和平中尽快完成。但可惜的是,国民的状态却为袁世凯们的复辟提供了理由:中国国情特别,国民不适应民主。
正因为这样,新文化运动一方面要造就具有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的个人,培养公民的权利意识;一方面必须破除“特别国情”和民族文化传统的神圣性,使人知道传统并非神圣不可改变的,中国人虽然做了几千年的奴隶,但并非命里注定要永远做奴隶。
不得人心的古德诺
在中国人走向共和的曲折历程中,有一个不得人心的美国人。他就是古德诺(Frank J·Goodnow·1859-1939),着名的政治学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院长,美国政治学会的创议人。在世界上,他是公认的政治学和行政学权威,但在中国,他却扮演了一个非常尴尬的角色,形象颇不光彩。尽管在20世纪末的中国,他的命运似乎有点时来运转,但时风可以改变,却无法改变他当年的尴尬。
一
古德诺来华担任中华民国政府的宪法顾问,是由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引荐的。革命发生了,民国建立了,出于制宪的需要,中国政府需要聘请一位能够帮助中国制宪的专家。于是,经过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推荐,古德诺于1913年3月15日与中国政府在华盛顿签订了一份聘用合同。5月3日,古德诺到了北京,次日晋见袁世凯,随后即在隶属于总统府的法制局工作,开始涉足中国现代政治制度的建设。
应该说,这是一个意义非凡的位置。如果弄得好,古德诺可能名垂青史,成为中国乃至东方现代政治制度建设的元勋。对于这个位置,古德诺应该是胜任的,论专业水平和职业道德,他都是第一流的,没有人能够提出非议。但是,面对中国转型期的政治,一个西方学者是否能够避免尴尬的命运,却是另一个问题,因为政治学理论是一回事,中国人玩政治的艺术是另一回事。
据时任袁世凯英文秘书的顾维钧回忆:“第二次见面,他们终于谈到正题。总统要他写出一份或两份关于这个问题的备忘录。我记得这次会见他终于说出了他的意见。他说他研究了中国的国情,中国有帝制的传统,民族主义的观念不像西方那样强烈,所以中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巩固国家政权,以取代当时存在的那种各省军阀割据的松散局面。当然,强有力的中央政府也正是袁世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