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们三人准备束手就擒之际,没想到那一伙男女只是从他们身边一啸而过,丝毫没有驻足的意思!其中一个长得胖胖的矮墩墩的大爷还回头打趣道,“这几个娃儿也太爱事了,什么香的臭的,都喜欢凑上去,少有!”旁边一个大娘附和道,“年轻人嘛,爱新鲜,你年轻做小伙子时不也一样!只是小姑娘也这样疯疯癫癫地,不太像话,世道变得太快了,不是我们那个时候啦!”
吴言看他们呼啸而过,这才心安,从背包里拣出医药箱,拿出酒精和卫生棉,给贾晶伤口消了毒,看她脸上虽有血迹,擦拭后却光洁如初,这才知道原来是手上的血沾上去的罢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禁心疼道,
“你看你,咋咋唬唬的,幸亏都是皮外伤,不然不知道怎样才好,万一伤到脸,看谁还要你。”
鄢梅在旁抿嘴笑了。
“你觉得我有一丝可能允许自己娇滴滴的脸受伤吗,我就是摔断了胳膊摔断了腿,脸也不会有事,何况我还这样手脚敏捷,又有神佛保佑,我的脸怎么可能有事!诶,再说,我这么天生丽质,就是破了相也有许多人追我好不好!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你的脸皮真厚,还娇滴滴,还天生丽质,怎么好意思说!还许多人追你,要不要太自恋,我都起鸡皮疙瘩了。”吴言道。
“你话怎么那么多,我说你听着就是了!赶快给我把伤口包起来,就知道欺负我。”贾晶急道。
“大小姐,遵命。”吴言说着小心翼翼地用沙布将她的伤口包好,贾晶鄢梅惊叹道,“你包里怎么什么都有!”
吴言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背包,“那当然,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了,我这是百宝箱!”
吴言鄢梅心想这回贾晶吃了亏,也该老实些了,没想到她却来了兴致,嘟着嘴嚷道,
“我们何不如其所愿,去凑凑热闹!也许那里真的有什么稀奇的事呢,有热闹不看王八蛋。”
“你精力怎么这么旺盛,还没摔够啊,也不晓得消停消停!”吴言嗔道!
“去嘛去嘛,就看一眼!”贾晶柔声道!吴言鄢梅耐不住贾晶的软磨硬泡,只好扶着她往前面走去。
那儿围着一大圈人,一色的园林工人打扮,蓝衣灰裤黄球鞋,刚才追他们的人也在其间。
一个大汉脸带惧色,大声说道,“这下不知道挖出什么天罡地煞出来,真是晦气得很!”
旁边一个瘦如芦苇的中年男子面色凝重,接过话茬,
“可不是,这个洞里面压着青面鬼,就这么轻易地掀开了,这样是要遭报应的。你们不知道当年多少人死得不明不白。七窍流血,四肢僵硬,面如石灰,有的肠子肚子都出来了,舌头都被人割掉了,翻着眼睛就那样挣着死去,真是太可怕了。我老婆就因为看了死人吐起来,回去就在地上打滚,我求人用三轮车送她到医院,但人已经不中用了,半夜流下一堆血水来,我儿子没保下来不算,我老婆也搭进去了。”语音里透出阴森森的荒凉,说着就蹲在地上哭起来,几十岁的人,风地里哭,把吴言他们三个哭得毛骨悚然。
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子说道,“老猴儿,你也别难过了。我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带儿子来玩,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气,到现在还是疯疯癫癫的,那日里还把屎拉到裤子里。看见别人家孩子结婚生子,我自己的孩子还是那样不成人,心里真说不出来什么滋味。”众人见他这样说,纷纷叹气。吴言看他露出脚趾的破鞋和两鬓的白发,不觉一阵心酸。
这时一个女人捋起自己的裤腿,厉声说道,“我的腿也是那次留下的,那次我只是跟着众人跑,腿忽然感觉什么东西在那咬,痛得了不得,我又不敢停下来,跑得远了直接瘫坐在地上,一条腿上都是血,一年都没下地,落下这么一大块疤,差点成为废人。”众人见她腿上那怪异的伤疤,都不禁发出“嘶”的声音,好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抓住一样。贾晶挤进去,见这妇人膀粗腰圆,要不是胸部的两只硕大的圆球,简直和汉子无异,瞥了一眼她肿得高高的双腿,那疤痕就像一只巨大的蜥蜴,麻麻赖赖不算,上面还有血水和脓水的包包,更恶心的是腿上仿佛还有油油湿湿的白点和绿点,就像厕所里的蛆虫一样,似乎还散发着恶人的臭味,众人都不忍看,贾晶想到了课本上提到的蝇蛆病,看了一眼就吐了出来!
吴言怨道,“什么脏东西都非要挤进去看,吐成这个样子。”
“别问那么多,你们最好还是别挤进去了,太恶心了。”贾晶忙劝道。
“看你这个样子,你就是不说我们也知道了!”吴言鄢梅拍着贾晶,只听一人说道:“这里死过那么多人,还是市里封起来的,园长这样顶风硬干,乌纱帽难保啊。”
一个高个子的壮实男子接过话茬,“你们哪里知道唐秃子的想法,他可是个硬茬儿,何况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以前在拙政园的时候,干过的事比这离谱不知道多少呢,近些年拙政园成了世界遗产,他犯的毛病都一笔勾销,谁都奈何他不了。他没有本事,也不会爬到这个位置!”
“什么位置,不过是一副处级职位!”
众人正聊得起劲,忽然却如炸过烟花的夜空,顿时安静下来,场面甚至有点庄严肃穆了,吴言他们仨儿暗自纳闷,却见一个脸部流油,发际线颇高,皮带系在腰线上,肚子腆得高高的男人走过来。吴言暗暗心悸,这个形象像极了高中威严的班主任刑老师。
但此刻,作为姑苏最大园林的执掌者,唐晓发有理由自信,甚至有理由自信里透出那么点霸道。他是江阴人,江阴是何许地方,这个问题乍问别人,不见得有那么多人能答得上来,但是要问华西村,估计被问的人可能认为这是一个轻薄子弟对自己智商的侮辱,华西村太有名了。他家所在的村子虽不是华西村,却和华西村只隔了一条溪流,由于以前溪流两岸遍植一种产量很大的大麻作物,那溪流因此叫神麻东溪,只是后来大家图口头方便,神麻二字渐渐丢掉了,只说东溪。他们村和华西村虽只一溪之隔,却天壤之别,溪西繁花似锦,高楼别墅,宛若天堂一般,溪东却是普通的屋瓦小寨,村舍人家,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用破败来形容了。华西人家住豪宅别墅也多,一年分红成百上千万,可唐晓发他们村靠得那么近硬是没占着光。他很纳闷,相当郁闷,所以花了很长时间苦思冥想,由于用力太勤嘴上都起了水泡,最后他终于得出一条结论:华西村为什么这么富,不就是因为有个吴仁宝嘛!可唐晓发从小就对吴仁宝没什么好感,严格来说,他很讨厌他。原因有三件事,这三件事也是他为数不多的见吴仁宝的机会,这不多的会见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痛苦回忆。
第一次是在冬日的晌午,父亲带他去镇里剃头,穿过涂满粪便和污血的荧墙,爬着火红蔷薇的灰色瓦顶,以及流着碧绿河水的溪流,走过荒无人烟的喧闹街头,终于到达栖霞镇,那镇里细密的水乡街道,散发着金属味的五金店引导着他们穿过的确良衬衫青色裤子黄色球鞋的大街,走进一间阴暗的房间,一个面目黎黑的瘦瘦的老头儿给他理了发。剃过头后去街上吃油条紫米糕、炸得肥肥的糯米糍粑。看糖娘、饼娘、瓜娘、酥娘扭着腰肢招呼客人。唐小发忽然觉得喉头发痒,百般不清爽,仿佛一口痰顶在嗓子眼上,让他呼吸不畅,就运足气力将堵在嗓眼上的痰重重地吐在地上,这一吐就像晴天的一声惊雷,让这条喧闹的大街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从五金店里慢慢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大喝一声罚款,立刻有人上来把他父子围住,罚了五块钱。唐小发就在这匆忙的一瞥中记住了那个身材高高的戴着眼镜的方块脸。
第二次是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唐小发赤着脚穿着汗衫在东溪钓虾。那日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唐小发翘着腿躺在树荫下翻看《笑傲江湖》,想象着自己成为武林高手的风光,不觉嘻嘻笑出声来!正当看《传剑》精彩处时,却突然觉得身体沉重,目眼惺忪,望得溪上雾霭缥缈,渐渐听到一首菱歌,“悠悠东溪十八湾,湾湾都是好人家。浪头湾,浪头湾下槟榔酸。竹韵湾,竹韵湾里飞凤凰。羊角湾,羊角湾头鹅掌黄。梅树湾,梅树湾旁小儿郎。”声音越来越近,正是好听的昆山腔,那水面上荡出一条深色黑线来,慢慢近了,才看见是一苇扁舟,舟上有四位姑娘,舟沿上坐着三位姑娘,有一位站着的在那里撑船,那站着的是船娘的打扮,坐着的分别是蚌娘、莲娘、稻娘打扮,皆是素衣绣着渔船、蚌壳、莲蓬、水稻图案,虽朴素却分外清新。这些姑娘绝似年画中的姑苏十二娘,但比画中真实多了,唐小发恍如一梦,在那里暗暗惊叹。那稻娘仿佛是她们中年纪最大的,忽然站起身来,怒喝道,“前面的小孩听着,这是公家养殖池塘,禁止钓鱼。”唐小发刚刚还沉浸在幻梦中,现在却像被突然浇了一钵冷水一样,吓得什么似的,身子都禁不住颤抖起来,哪里还敢反驳其实他不在钓鱼,而是在钓虾。
“谁家的小孩,怎么那样不学好,跑到这里捣乱。东西赶快没收!”一个柔和却透出十足威严的声音传来。他吓得更厉害了,不禁蜷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出,躲在那颗杨柳的树荫下抱着头,透过指缝看清楚了发出这不容置喙声音的人样子,那是个老年人,头发梳得光滑发亮,穿着的确良衬衫,背着手挺着个大肚子,裤带系到了腰上,一副新闻联播上才会出现的大干部模样,刚才只顾着看那几个清秀的女人了,却没注意船上还有这个老头儿。那是唐小发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华西村的皇帝。
唐小发已经记不清后面的事了,只记得那几个姑娘拉拉扯扯,一下子把钓具扯坏了,然后把他拽到家里,罚了他家的款,他老娘提着蛮槌追着他跑了好几个村子!日头慌慌,在他跑的过程中,不经意间看到阳光打在一家庭院的稻床上,几只大公鸡在那儿厮打,那鸡冠红得似血,像刚才舟上那张充血老人的脸,不禁又加快了脚步,也顾不得细看这场精彩绝伦的战斗了。这是唐小发那天最后的记忆。
第三次是他去华西的二姑家玩,那是一个好天,他穿过弄堂,走过烟水人家,走过屋瓦厅堂,外面四季如霜,他却看到人家庭院深深,自鸣钟滴答的响声和公鸡的打鸣以及鸭子的嘎嘎叫,不知不觉却进入一处幽静的园子,园内种满了橘子树,树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散发着诱人光泽的灯笼似的果实,口中不禁生涎,忍不住摘了一颗,吃完后似乎觉得自己需要更为充足的睡眠,眼皮重得要合在一起了,却听到头上有东西呼呼作响,举目远眺,却见一只绿色的蝴蝶越飞越近,近到边上来,才发现是一架直升机,机上下来四位穿着迷彩服的四位女子,手臂上却是鲜艳的灯笼、风筝、纸鹤、飞机的图案,原来是灯娘,筝娘,纸娘,机娘。那机娘却跑出来嚷道,“小子,你不小了,还不懂事,别人家的东西再好也不能要知道吗?”
“小子,一颗一万。”机娘刚说完,一个阴郁深沉的声音传来,又是那个笑中露出杀气的老年人,二姑交了一万块钱,这件事情才了,回家当然又是一顿暴打!
总之,他并不喜欢吴仁宝,非常不喜欢。但随着年岁渐长,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变化了,以前厌恶的东西慢慢地在心里生根发芽,不知不觉已然是一颗苍天大树了,虽然他嘴上并不承认,但他身体里仿佛藏了个人,告诉他非得如此才可和那个人一较高下,在某种程度上他仿佛也做到了。他精力充沛,活泼亲切,主意又多,仿佛一切预示着他这样一个人可以有一番作为。中专毕业后,他被分到市旅游局做办事员,之后又调到拙政园当领导,在这十五年里,他大搞园林节,四季游,门票改革,景点翻新,用上级的话说,翻出了新意,搞出了水平,开创了了新的天地,奏响了走在时代前列的凯歌。
当然这凯歌一奏响,他的前程就明朗了,虽然在这湿答答的城市的青石板路上,还依稀听到卖豆浆和紫米糕的吆喝,但这凯歌已明显盖过这些声音了。
他不止一次荣获市旅游局通报嘉奖,更是年年被评为劳动模范,甚至有一次作为模范代表站在一群人当中受到最高领导人亲切接见,他记得领导的手很软,脸比电视上黑,问候他了一句“恭喜恭喜,家里一切可好?”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汇报“跟首长讲,孩子很成器,爱人身体也很好。”他很久很久以后都不厌其烦地向人们一遍遍地回味那次热情的握手和那句意味深长的问候。现在上级信任,他荣升旅游局副局长兼这姑苏最大公园的主要领导,他虽然早已不是毛头小伙了,但干劲十足,正是风华正茂的壮年,怎能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唐晓发默默地在心里给自己加了无数次油。
他来到香雪海,首先有点吃惊,吃惊的不是香雪海多么大,纵然它实际上也真是大得无边无际,但那是预料之中的,不然上面怎么把他派来呢,让他吃惊的是园里竟然许多收费项目被扔在一旁,荒弃不用。他粗略数了一下,一共五六个,他先拣些比较容易的动手处理,完后就剩下那条一千多米的地下隧道了,只因为死过人闹过鬼就被尘封了七年,这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闹归闹鬼,心理因素,纯属心理因素作怪,不破除这个魔怔,香雪海如何向前发展。
于是就有了吴言和贾晶鄢梅看到的几十个园林工人在园区挖一个洞口的那一幕!
“我们走吧,肚里难受死了,刚才喝的冷水肚里更难受了!”贾晶说着又吐了出来,明显是被刚才那位大妈腿上的疤痕彻底恶心到了。吴言忙从旁边的小卖铺买了一卷卫生纸,又要了一杯开水,鄢梅不住地在她的后背摩挲,好久之后贾晶的脸色才稍微平复了一些,他俩这才扶着她向门口走去,门口也聚满了人,吵轰轰的。只见有许多人把假金元宝假戒指假项链砸在一个人身上,嚷着退钱,听那话音像是被一个摸奖的给骗了。但是其中一个妇人却高声宣布,其实这一切都是真的,只是要等到好多年后这些假的金器才会变成真的。吴言他们仨儿无心看热闹,绕过人群,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