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引「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是《坛经》的实践纲领,是渐顿两种法门都要遵守的禅修准则。宗、体、本分别有宗旨、体性、根本的意思,表示在修持中都具有重要的意义。无念是不起相对的念想、分别心。慧能认为,人心是活动的,也是需要活动的,念就是心的一种动相。但念有净念与妄念之分,所谓无念,不是不起念,而是心应不起虚妄分别的念想。无相是不具有相对的形相,不执取对象的相对相、差别相。无住是指没有任何住着、执着的心灵状态。《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云:「菩萨于法应无所住。」〔注释:《大正藏》第8卷,749页上。〕「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注释:《大正藏》第8卷,749页下。〕强调不住着于任何对象、不执取任何对象。在禅修中不起妄念、不作分别相,不执取任何对象,这三者是密切联系的,同为般若智慧的要求、作用和表现,其实质是强调从主客体空寂的基础上实现主客体合一,以实现精神的超越。这也就是慧能提倡的禅修的根本方法——顿法。
神会,是慧能晚年的弟子,荷泽宗的创始人,建立慧能禅宗的得力人物。他继承、弘扬和发展了慧能的顿悟法门,在禅宗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神会批评神秀一系的渐悟法门说,从菩提达摩以来「六代大师,一一皆言单刀直入,直了见性,不言阶渐」〔注释:《答崇远法师问》,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112页。〕「性」,指佛性、本觉、净心。「见」,性的显现、发露。认为从菩提达摩以来,历代大师都讲一下子发露本性,顿时彻见佛性,不讲分阶段的渐悟。显然神会是打着历代大师的旗号,推行顿悟主张。神会讲的顿悟就是「直了见性」,围绕这一中心思想,他还从十一个方面详尽地阐发了顿悟的意义:
事须理智兼释,谓之顿悟。并不由阶渐,自然是顿悟义。自心从本以来空寂者,是顿悟。即心无所得者为顿悟。即心是道为顿悟。即心无所住为顿悟。存法悟心,心无所得,是顿悟。知一切法是一切法为顿悟。闻说空不着空,即不取不空,是顿悟。闻说我不着(着下脱我字),即不取无我,是顿悟。不舍生死而入涅盘,是顿悟。〔注释:《荷泽神会禅师语录》〔21〕,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87-88页。〕
以上论述都是「直了见性」思想的展开和具体化,其思想要点有四:一不是渐进式、阶段式的悟;二是心空无所得,包括事理兼释、心无所住、不取不空和不取无我,都是无所得的意思;三是即心是道,「知一切法是一切法」,也就是心合乎道的意思;四是「不生死而入涅盘」,意思是即身成佛。在这些顿悟义中,「自心空寂」,「心无所得」占有突出的地位,也就是说,所谓「直了见性」主要是要直了显现心的空寂性,做到心无所得。这是融会般若学空观和涅盘学佛性说的思想表现。
与「不舍生死而入涅盘是顿悟」的思想相一致,神会还明确地提出今生顿悟成佛说。中天竺梵僧伽罗蜜多三藏弟子康智圆和神会之间有这样的对话:「智圆问:『一切众生皆云修道,未审修道者一生得成佛道不?』和尚答言:『可得』。又问:『去何可得?』答:『如摩诃衍宗,恒沙业障,一念消除,性体无生,剎那成道,何况一生而不得耶?』」〔注释:《荷泽神会禅师语录?补遗》,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107-108页。〕神会认为大乘宗人,重重业障,一念消除,即顿悟佛道,今生成佛。这和印度佛教主张长期修习,逐渐成就佛道的思想,形成鲜明的对照。
怎样达到「直了见性」,实现顿悟呢?神会认为,应以「无念」为根本法门,从「无念」入手。宗密记述神会荷泽宗的教义说:
诸法如梦,诸圣同说。故妄念本寂,尘境本空。空寂之心,灵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藉缘生,不因境起。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由无始迷之故,妄执身心为我,起贪瞋等念;若得善友开示,顿悟空寂之知。……故虽备修万行,唯以无念为宗。〔注释:《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2,《大正藏》第48卷,402页下-403页上。〕
神会提倡「无念为宗」,神会的禅也称为「无念禅」。神会说:「不作意即是无念」〔注释:《荷泽神会禅师语录?补遗》,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107页。〕,「作意」,用心、注意,住心执取,是为虚妄。不作意即无妄念,也即无念,无念不是一切念都无,而是无妄念。神会在回答「何者是大乘禅定」时说:「不用心〔不看心〕,不看静,不观空,不住心,不证心,不远看,不近看,无十方,不降伏,无怖畏,无分别,不沉空,不住寂,一切妄相不生,是大乘禅定。」〔同上书,108页。〕这里讲的大乘禅定和无念禅是一致的,可以说,不生一切妄相,就是无念。神会进一步还结合《金刚经》的无相理念来解释无念,他说:「不取于相者,所为如如。云何所谓如如?无念。……是无者(无下脱念字),即是般若波罗蜜。……见无念者,名为实相。」〔注释:《荷泽神会禅师语录》〔14〕,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84-85页。〕这是说无念即真如,即般若,见无念即为实相。这样,无念既是主体最高智慧,又是客体真实本相,是两者的合一。所以,神会又说:「法无去来,前后际断,故知无念为最上乘。」〔注释:《京洛荷泽神会大师语》,《景德传灯录》卷28,《大正藏》第51卷,439页中。〕由一切存在本性皆空,故知无念是成佛的最上乘禅法。此外,据宗密上述所论,神会一面说无念,一面又讲灵知,灵知是心的本体,般若直觉主体,是具有知觉即觉性的。宗密主张「知之一字」为「众妙之门」,视知为心体本有,重视智慧心体即灵知的发露,强调只有体认心之体(灵知)以后,才能用心体觉悟之光去观照事物的本质与作用,没有「忘言识体」的工夫,是无从观照事物的,众生的修持也失去了根本性的门径。
慧能和神会提倡顿悟,也讲渐修。《六祖能禅师碑铭》说:慧能「教人以忍」,并「以为教首,」就是教人忍耐,只正视自己的过失,不计较他人的错误,一心奉行「无相忏悔」,勤于修持。神会更发挥说:「夫学道者须顿悟渐修。……譬如母顿生子,与乳渐渐养育,其子智惠(慧)自然增长。顿悟见佛性者,亦复如是。」〔注释:《答崇远法师问》,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112页。〕这是说,修持者顿悟后还必须渐修,就如母亲生出婴儿后,还必须用乳汁一点一点喂养,婴儿才能长大,智能也才会增长。宗密也说:「真理即悟而顿圆,妄情息之而渐尽。」〔注释:《圭峰宗密禅师》,《五灯会元》卷2,上册,109页。〕认为顿悟真理后,还要逐渐修持以灭尽妄情。顿悟渐修说影响深远。明代禅师德清在《答郑岩中丞》中说:「所言顿悟渐修者,乃先悟已彻,但有习气,未能顿净。就于一切境缘上,以所悟之理,起观照之力,历境验心,融得一分境界,证得一分法身,消得一分妄想,显得一分本智,是又全在绵密工夫,于境界上做出更为得力。」〔注释:《憨山老人梦游集》卷2,《续藏经》第1辑第2编第32套第2册,113页。〕又说:「此之证悟,亦又深浅不同。若从根本上做工夫,打破八识窠臼,顿翻无明窟穴,一超直入,更无剩法,此乃上上利根,所证者深。其余渐修,所证者浅。」〔注释:《憨山老人梦游集》卷2,《续藏经》第1辑第2编第32套第2册,113页。〕这也是说顿悟后需继续渐修,以息尽习气,渐进于佛境。又,德清认为,在证悟上,顿悟为深,渐修为浅。这也是受慧能、神会思想影响的表现。
四、洪州、石头二宗和五家:倡无修顿悟
慧能以后,经门下南岳怀让、青原行思而各传马祖道一、石头希迁,分别形成洪州宗和石头宗,此后又经一二传而先后衍出沩仰、临济、云门、曹洞、法眼五家。这些后继禅家沿着慧能的「但行直心」,不「着法相」〔注释:《坛经》〔14〕〕的禅修之路,日益将禅的意味渗透到日常生活之中,形成了一种随缘任运的态度。与这种禅修的态度相联系,不少禅师还把慧能的顿悟法门推向极端,提倡无修顿悟法门,成为了禅风的主流。他们一方面排斥曲折漫长的禅修之路,提倡直截了当地把握成佛的根源——本心,在教学与体证上重视返照、返本工夫,以求一悟而发明心地,并认为念起即落,念头歇了,直下便是本心的显露。一方面又强调本心不是空洞的,日常的行住坐卧、见闻觉知都是本心的流露、表现、作用,这样,随顺自然的平常行为,也就既是禅修的方法,是禅修的境界。
马祖道一门下常用「顿悟法门」教人,如百丈怀海就和门下有这样的问答:「问:『如何是大乘入道顿悟法要?』师曰:『你先歇诸缘,休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并皆放却,莫记、莫忆、莫缘、莫念。放舍身心,全令自在。心如木石,口无所辩,心无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现,如云开日出。』」〔注释:《百丈怀海禅师广录》,《续藏经》第1辑第2编第24套第5册,411页。〕「歇诸缘」,主观不「攀缘」对象。「休息万事」,主观不涉及一切事物。这也就是不作记忆缘念,「心如木石」一般,不为万事所动,如此歇了念头,不被境惑,就能「心地若空,慧日自现」,显露心原,自是解脱。简言之,所谓顿悟就是妄想不起,显现本心。马祖道一的又一嗣法弟子大珠慧海着《顿悟入道要门论》载有:「问:『欲修何法,即得解脱?』答:『唯有顿悟一门,即得解脱。』」云:『何为顿悟?』答:『顿者,顿除妄念;悟者,悟无所得。』」〔注释:《续藏经》第1辑第2编第15套第5册,420页。〕强调只有顿悟法门才得解脱。所谓顿悟就是顿然泯然妄念,心一无所得,也就是返归、显露空寂的心原。慧海又展开说:「问:『此顿悟门,以何为宗?以何为旨?以何为体?以何为用?』答:『无念为宗,妄心不起为旨,以清净为体,以智为用。』……『无念者无邪念,非无正念。』……『念有念无,即名邪念;不念有无,即名正念。念善念恶,名为邪念;不念善恶,名为正念。乃至苦、乐、生、灭、取、舍、怨、亲、憎、爱,并名邪念;不念苦、乐等,即名正念。』」〔注释:同上书,421页。〕说明顿悟法是以无念为宗,无念是无邪念,并不是无正念,所以无念也就是正念,正念不作有与无、善与恶等的对立分别,是破除对两边的执着,彻悟两边皆空,心无所得。正念也就是无念,就是顿悟,就是解脱。马祖道一另一弟子南泉普愿也以不起分别心为顿悟成佛的关键。史载:「南泉和尚,因僧问云:『还有不与人说底法么?』泉云:『有。』僧云:『如何是不与人说底法?』泉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注释:《无门关》,《大正藏》第48卷,296页中。〕南泉的三句「不是」,史称「南泉三句」。这三句是说,当前对心、佛、物不起分别的心,即是觉悟的表现,是成佛的所在。这是不能以言说来表达的。心、佛、物是对立的三极,是众生成佛要面对的三个基点:心,即我,是追求成佛的主体;佛是追求的理想目标;物,即世界,是众生的生存环境,也是成佛必须直面、认识、对待的对象。主观意识不起三者的分别,把对立的三极视为统一的存在,即心即佛即物,三者互不相离,有这样的顿悟就是佛。这是从哲学的高度确立心与佛、心与物的关系,进而统一三者的关系,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如前所述,马祖道一宣扬无妄想妄念,当下本心显现即是顿悟的思想,并进一步提出本心就是平常心的观点。他示众云:「道不用修,但莫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注释:《景德传灯录》卷28,《大正藏》第51卷,440页上。〕平常心即平常生活中所具有的根本心,也即见于平常的起居动作之心,是与禅道、真理一体的、不相离的。南泉普愿以此命题接化赵州从谂,故又作「赵州平常心是道」。史载:「南泉因赵州问:『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道。』州云:『还可趣向否?』泉云:『拟向即乘!』」〔注释:《无门关》,《大正藏》第48卷,295页中。〕「趣向」,即造作,违反了平常心的表现。相传赵州于言下顿悟,心如朗月。对此,慧开作颂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注释:《无门关》,《大正藏》第48卷,295页中。〕「平常心是道」这一命题,突出显示了平常的心与超越的道的内在统一,强调平常的行住坐卧,应机接物,都是真实的禅。日常生活中处处有禅,头头是道,物物全真。应该说,这是禅学思想的一大发展,为顿悟学说提供了新的理路和方法,影响很大。
马祖道一不仅高唱「平常心是道」,他还高扬「道不用修」的命题。〔注释:获得马祖道一印可的丹霞天然禅师也提出了「无道可修,无法可证」的命题,见《丹霞天然禅师》,《五灯会元》卷5,上册,263页。〕「道不用修」命题的意义是说:(1)提倡「自识本心」,不假外求。(2)强调「触类是道而任心」〔注释:《续藏经》第1辑第14套第3册,279页。〕(3)无视乃至排斥佛教的固定修持方式。下面略作论述。
禅学史上马祖道一点化大珠慧海的故事,生动地说明了自识本心,不假外求的禅法:
越州大珠慧海禅师,建州朱氏子。依越州大云寺智和尚受业。初参马祖,祖问:「从何处来?」曰:「越州大云寺来。」祖曰:「来此拟须何事?」曰:「来求佛法。」祖曰:「我这里一物也无,求甚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么!」曰:「阿那个是慧海宝藏?」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师子言下,自识本心。〔注释:《大珠慧海禅师》,《大灯会元》卷3,上册,154页。〕
从这个故事来看,马祖道一的「道不用修」,就是不用「抛家散走」向外四处寻求,因为「自家宝藏」「一切具足」。这个「自家宝藏」是什么呢?就是自我,就是自己的本心。马祖道一认为只要体认「自家宝藏」,「自识本心」,就是悟道,「我」也就是「佛」了。
「道不用修」,又可表述为「触类是道而任心」。马祖道一认为,人的各种行为(「触类」)也即扬眉、瞬目、弹指、举手、投足等,一言一行都是佛性的表现、佛道的体现。所以他又提倡纵任心性,不必刻意去做修善断恶的佛事。《景德传灯录》卷6《大珠慧海传》载:「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有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吃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注释:《大正藏》第51卷,247页下。〕这是说,禅修用功,就是在「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的一切日常生活中用功,除却「百种须索」,「千般计较」,随顺心性,纯任本然。
石头希迁的大弟子天皇道悟点拨龙潭崇信的故事,也生动地说明了「道不用修」的禅法:
澧州龙潭崇信禅师,渚宫人也。其家卖饼。师少而英异,初悟和尚为灵鉴潜请居天皇寺,人之莫测。师家于寺巷,常日以十饼馈之。天皇受之,每食毕,常留一饼,曰:「吾惠汝以荫子孙」。师一日自念曰:「饼是我持去,何以返遗我邪?其别有旨乎?」遂造而问焉。皇曰:「是汝持来,复汝何咎?」师闻之,颇晓玄旨,因投出家。……一日问曰:「某自到来,不蒙指示心要?」皇曰:「自汝到来,吾未尝不指汝心要。」师曰:「何处指示?」皇曰:「汝擎茶来,吾为汝接。汝行食来,吾为汝受。汝和南时,吾便低首。何处不指示心要?」师低头良久。皇曰:「见则直下便见,拟思即差。」师当下开解。复问:「如何保任?」皇曰:「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圣解。」〔注释:《龙潭崇信禅师》,《五灯会元》卷7,中册,370-3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