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出了略显幽暗,摇摇晃晃的楼梯,裴惜迟才发现这里边别有洞天——烛影摇红,莺歌燕语,脂粉的香气不觉袭来。裴惜迟粗略看了一眼,似乎还有赌坊,有个酒楼,喧哗非常。令裴惜迟惊诧的是,似乎还有一些清秀的少年穿梭其中,难道……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小骆驼皱着眉。
裴惜迟笑道,“不过是玩的地方。”
“裴少爷,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只见一个女子袅袅婷婷地走来,星眸皓齿,施着浓淡适宜的脂粉,红艳的唇,笑起来两个酒窝浅浅的。虽然似乎已经二十七、八岁了,但她独有的韵味与气质仍令裴惜迟为之赞叹。
裴惜迟从来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女子,今天也真是奇了,人人似乎都认得他,可他谁都不认得。
“裴少爷真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啊。这一位是谁?长得可真好看,看这模样似乎不是中原人吧?眼睛是怎么了?”
“你是谁?”裴惜迟冷冷道。
“我是牡丹坊的主人,我叫月柔。”月柔仍是浅浅笑着。
“是吗?那你和七宝台是什么关系?你把我们都叫来干嘛?”裴惜迟仍是冷冷的。
“那么凶做什么?”月柔似乎真的要哭了,“就在那里,裴少爷进去就知道了。”她指了一个雅间,又把手搭在小骆驼的肩上:“这位公子真是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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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那个房间的时候,裴惜迟可是心存十足戒备的,手按在剑柄上一刻不离。谁知一进门,八仙桌旁的两个就先起身了:“裴少爷!”“裴少,早就听说您要来,我们可都是一直在等你啊。”“裴少,这边请,这边请,坐吧。”
裴惜迟愣愣地盯着这两人——约莫中年年纪,但看起来都是上了年纪的俊朗,笑起来也是慈眉善目的。裴惜迟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两人。想着来的路上,自己还一直在想编个什么名字混过去,可在座的人偏偏又都认识他,真是奇了!
“惭愧,在下裴惜迟,请教阁下姓名,却不知有何因缘际会,以前曾见过尊下?”裴惜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裴少,你先坐啊,别什么‘阁下’‘尊下’的了,出来玩嘛,搞那么多虚的干嘛?!”
“裴少,不才张横溪,横溪二字正是诗中“横溪堂春晓”二字的“横溪”,不才现是扬州任上的刺史。”
横溪……名字倒是一派闲云野鹤的模样,却不知人到底是什么样。扬州?那可是朝廷的钱袋子,这个任上的刺史,肯定是积了不少好处的……裴惜迟一边腹诽,一边赔笑。
“裴少,我可不像张大人文官出身说话文绉绉的,我是个武官,我叫高臻,现是淮南道上的宣威将军。裴少,我俩都是武官,更别搞文官那一套虚的,有话直说就是了。”
“那是自然。”裴惜迟继续赔笑,宣威将军?那可是四品官。淮南道?又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
“两位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不像我,身上也没个功名,不过是江湖野人罢了。”裴惜迟笑道,“却不知二位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的?”
“那还能不知道?昨天发请柬的时候都说了的。”
这七宝台到底想干嘛?把我出入烟花场所的地方到处大张旗鼓地宣传!裴惜迟继续赔笑,心里又把这个什么鬼七宝台会好好问候了一番。
“裴少,这位是?这模样也……啧啧,裴少的眼光果然是高!只是这眼睛,这是怎么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裴惜迟刚想说什么,雅间里又进来一位。
“裴少爷好!张大人,高大人好!”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体态发福,衣着华贵。腿脚似乎是不灵便,走起路来拄着拐,颤颤巍巍的。身旁跟着一位约莫十几岁的,模样十分清秀的少年,一直扶着这男子。
坐在八仙桌的一边,这男子抱拳道:“在下鄙姓岳,一直在长安做生意。士农工商,商人最末,各位大人不认识我也不奇怪。见教了。”
“岳老板哪里话,我们羡慕你都羡慕不来呢。”张横溪口是心非地说着。
“好了好了。人都齐了,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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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一盘接一盘就端上来了。一同进来的还有四个二八年龄的妙龄女子,模样颇是不赖,一进来便温顺地在一旁为这几位斟着酒,脸上一直带着醉人的甜笑。
“诸位大人,岳某来得最迟,先自罚三杯。”岳老板首当其冲,仰头便是三杯。
“哎哟,岳老板,还有你,裴少,”那个叫高臻的武官举着筷子,听到叫自己的名字,裴惜迟抬起头,“你说说,真不是我高臻说你们。我还真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好好得出来嫖妓来了,你俩倒好,把自己家的小倌都带出来了,像个什么样子!”
“不是,高大人,你真误会了,他不是……”裴惜迟满怀愤懑,刚想辩解,一旁的张横溪插话了:“好了,裴少,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咱们等会儿再谈。现下第一要紧的是互通有无。”
“是,互通有无!”
“互通有无!”
剩下的三个人像约好了似的异口同声。裴惜迟则是一脸的不懂——什么互通有无?怎么就听不懂了?而身旁的小骆驼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任何表情。
看裴惜迟没有应声,张横溪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似乎在说:“我就知道你是第一天出来混的,不跟你计较了。”
张横溪继续应了下去:“鄙人不才,虚长在座诸位几岁。我就先说了。”喝了口酒,他继续说道:“诸位也知道,再过几个月就又是今年的千秋节了。都知道这扬州任是个肥缺儿,可要命就要命在这里。这千秋节,哪年圣上不是眼巴巴看着我们扬州任献上去些什么礼。头两年还好,这几年下来,我们绞尽脑汁,该送的都送了,哪里整地出什么新意来?!”
千秋节就是玄宗的生日,开元十七年始办。每年的这一天百官都得上呈寿礼,真是穷尽心计,颇为耗费财力。
张横溪说着把酒杯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今年我们扬州任的所有官儿都是想破了脑袋。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这琵琶大师羯那迦在世造的最后一把琵琶,被他不孝的孙辈儿拿去当了,又到了七宝台手里。我们这才巴巴地跑到洛阳来。别的不说,这个琵琶,我们要了!”
玄宗痴迷音乐,这满朝皆知。他尤其好琵琶,相比于改造后的中原琵琶,他更喜欢大开大合的西域琵琶。扬州任这也是费尽了心思了。
“既然张大哥都发话了,那这琵琶我们自然是都不会动心思了。”高臻仰头喝了一杯,“那小弟我就说了。我发愁的倒不是千秋节,不过现下又有个烦心的。我这大女儿,下月便要出嫁了。”话音一落,众人便都是“恭喜”,“恭喜”地道贺。
高臻笑道:“嫁的也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我一直琢磨着给女儿添个好嫁妆,总之不能丢了我们高家的面子。寻来寻去,我听闻这次七宝台会有个扬州玉雕大师顾先生新做的一副鸳鸯插屏,我也想着来洛阳看看,就来了。这鸳鸯插屏,便请各位大人承让了。”
“高大人太谦虚了。”众人又都喝了一杯,裴惜迟看了看身旁的小骆驼,他仍是一脸面无表情,十分拘谨地端坐着。
“咳咳,”一旁的岳老板咳嗽了起来,他体态发福,咳嗽起来整个人都是摇摇晃晃的。他身旁的少年一直在轻轻拍着他的背部。看了岳老板的眼色,他又连忙斟了一杯酒。
岳老板接过酒杯:“承蒙诸位大人抬举,岳某今日也忝列末席。岳某便开门见山地说了。这次七宝台会,岳某所求的是一株新得的东海火龙珊瑚。岳某小时候腿受过伤。上了年纪以后更是每晚苦痛难耐。加上别的病痛,真是没有一日不难捱的。听说这东海海底的珊瑚治疗腿伤最是有效,便一路寻到了这里。有没有效自是一说,岳某全当一试了。”
“定会药到病除的。”“岳老板放宽心。”众人又饮了一杯。推杯换盏之后,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裴惜迟。
“裴少,轮到你了。”张横溪好意地提醒。
沉着了片刻,裴惜迟还是决定以实相告,也起个敲山震虎的作用:“实不相瞒,此次前来七宝台,我要拿回突厥圣物乌迈之珠。”
这句说完,裴惜迟感到身旁的小骆驼似乎身体在微微地颤动。
酒桌上,众人也开始议论纷纷:“什么?突厥圣物?”“突厥人的圣物怎么会流落到中原了?!”
裴惜迟站起身来,义正言辞:“诸位都知道,这突厥圣物地位非同小可。如果真的被奸人所得,定会掀起腥风血雨,搅起大风大浪。我长安堡,世代经营西域,所以定不能让这圣物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此次,我长安堡必须拿回乌迈之珠,交回突厥。还望诸位大人相助。”说罢,一个真心实意地抱拳,躬身。
在座的几人都愣愣地看着裴惜迟,或许是他太一本正经,太严肃,众人一时间都缓不过神来。
“哈哈,”张横溪姜还是老的辣,先赔笑起来,“裴少说笑了,这等家国要事,我们就是赔了这条命也要舍身相助。”
“就是就是,裴少此次是志在必得,志在必得!”
“话说回来,”高臻开口了,“关于这个突厥什么圣物,我倒是有所耳闻。”
“哦?请讲。”
“我倒是听说,这幽州刺史张守珪似乎前段时间拿到了这什么突厥的圣物,估计是穷疯了,拿着到七宝台换钱来了。”
“哦?张守珪?他脑子有病吗?染指这什么突厥圣物?!”
“哈哈,”高臻哈哈大笑,“倒不是我在这里捕风捉影地诬赖什么。咱们都知道,这幽州可是边境重镇。实话说,这张守珪在这幽州这么多年,早都做大了,早都是一方豪强了。他存的什么心思我们不知道,可是他为何平白无故地夺取这突厥圣物?哼,我话不说分明,诸位自行去悟吧!”
“哦……”众人都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连身旁的小骆驼都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紧紧地握着拳头。
原来那个在朔州截住小骆驼的人就是张守珪的部下?!这张守珪胆子也太肥了!不对,小骆驼还说过那个抢走乌迈之珠的人并没有杀他,反而给他包扎了伤口。这是怎么回事?张守珪的乌迈之珠怎么到了七宝台?真的只是因为钱?不会吧……裴惜迟心思电转,一瞬间,脑子里已经是乱七八糟搅做了一团,加上几杯酒的助力,已经感觉脑子昏昏沉沉。
“好了好了,我们这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好好的一桌席,愣是被搞得闷闷的。来,吃,喝!”高臻举起酒杯。原本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四名女子也像得了敕令似的开始像高臻和张横溪两人身上投怀送抱。
“高大人,”张横溪笑道,“我和高大人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你说这好好地宿花眠柳来了,裴少爷偏偏把自家小倌带来了。裴少,我看你这小倌模样真是好看,寻遍了这东都,也怕找不出这么一个标致的,还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裴少,我看你这小倌不是中原人吧?西域人?他这眼睛这是怎么了?”高臻突然大笑,“不过这眼睛损了又怎样?倒又添了几分怜爱不是。何况还有裴少这么细致地疼着,哈哈哈哈哈。”
“啪——”身旁的小骆驼站了起来,虽然不知道眼神中是否已有怒意,但紧握的双拳已经在微微颤抖。
“小骆驼,别……”裴惜迟悄声道,轻轻拉了拉小骆驼的衣袖。人是他带来的,有什么也应该是他裴惜迟出头挡着。
一张八仙桌,几个人都是紧紧坐着,裴惜迟的这句小声的喁喁私语不知怎么地被几人完全听了去,顿时又是笑成一团。
“哈哈哈——小骆驼?!”
“小骆驼?可真是个好名字啊。莫不是说在床上也是耐力持久,如同骆驼一般呐?!”
“哈哈哈——裴少好福气,好福气!”
裴惜迟起身,抱拳:“众位大人且莫再说笑。这是我弟弟,是异姓兄弟。”
“裴少,”几杯酒下肚,那位岳老板早已没了先前的拘谨,笑得甚是夸张,“玩小倌的谁不知道在外要将他们称作‘弟弟’,裴少这是在暗示什么呢?”他一个眼神,随他一起来的清秀少年立刻一个跨坐,正好倒在正岳老板的怀里,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难道是早已习惯如此?岳老板笑眯眯地:“这位小岳,也是我的弟弟。”
“哈哈哈——”众人又是笑作一团。哄笑中,裴惜迟的脸色越发难看——靠,还有这种鬼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