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惜迟结识的女子并不算多,但都各有千秋——比如他的未婚妻墨清瑶可以谓之“灵秀”;那个牡丹坊的月柔则是偏妖娆一类;院里的小兰很机灵;还有……裴惜迟倒是想不到了。不过小骆驼的姐姐,给裴惜迟的第一印象便是十分的干练,一见便知是极有主见之人,行动毫不拖泥带水。
小骆驼的姐姐似乎是风尘仆仆久了,面色带有些倦意,略带黝黑的肤色,一双乌黑的眼睛,盯住你看的时候甚至有几分让人害怕的感觉。
见到小骆驼时,姐姐几乎是不敢相信的泪盈于睫,但却也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边拍着小骆驼的背,一边用突厥语询问着什么。而小骆驼也是用突厥语回答的,一边还指着裴惜迟。
裴惜迟当然完全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只能脑补出“嗯,姐姐,我很好”之类的,大概就是这样吧。裴惜迟一边脑补着,一边向小骆驼的姐姐微笑致意。
“裴大人,在下乃乌苏慕之姐,名唤流云。”流云突然向裴惜迟一个抱拳,又突然单膝跪地,“感佩裴大人救乌迈部于水火!大恩大德,永世难报!今后若有可相助之处,甘愿驱遣!”
裴惜迟脑袋晕晕的,他纠结的是——这姐弟俩明明是突厥人,用起成语来倒是一个手到擒来……小骆驼当时恳求自己帮忙,也是一口一个“结草衔环”,一口一个“来世再报”的……
“原来……原来你会说汉话啊……”裴惜迟不合时宜地感慨了一句。
流云倒并不介意,笑道:“大人说笑了。其实我祖上是中原北地的陆步孤氏,,后来陆步孤氏因罪流放北地,却因缘巧合被乌迈部所收留,后来世世代代都为乌迈部的侍卫。其实我并不是乌苏慕的亲姐姐,只是保护他的守卫而已……对了,裴大人,我汉姓为‘陆’,就是‘陆流云’这三个字。”
原来并不是小骆驼的亲姐姐啊……难怪小骆驼那么白,这位流云的肤色倒是黝黑……裴惜迟默默念叨,怪不得当时小骆驼说是去朔州找他姐姐,陆步孤的旧地……确实是在朔州啊……
“流云,别这样说了,我一直把你当姐姐看待……”小骆驼说道。或许刚才那句“只是保护他的守卫而已”牵扯到他心中的一些痛楚了吧。
“好啦,”裴惜迟笑道,“今日不是端午吗?孙妈做了蛋饺粽。天色已晚了,晚上就在里屋的小院里好好为流云姑娘接风洗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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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儿都这么肥了,”流云正在摸着小月儿的毛,“大半年没见都差点认不出了。”
小月儿“哼——”了一声,“乌鲁——乌鲁——”地叫了起来,还高傲地刨着蹄子。
“喂,我夸你呢,你还不领情!”流云轻轻打了一下小月儿的头。
“流云,你没逗小月儿了,来吃点饭吧。”小骆驼指了指桌上的蛋饺棕。似乎是有亲人造访的缘故,小骆驼看上去比平时拘谨了不少,只是呆呆地坐着。
“小骆驼,你也别光坐着啊,你还没吃呢。”裴惜迟夹给小骆驼一个粽子,“好吃的。”
“哈哈——”流云却先大笑起来。
“怎么?”裴惜迟有点不明白了。
“裴大人,你怎么知道乌苏慕的小名的?”流云笑着,乌黑的眼睛里满是光彩,“他真的叫‘小骆驼’,对吧?小骆驼~”
“喂,流云,别瞎说。”
“我可没瞎说。裴大人,你可真厉害,这都知道。”流云似乎饿坏了,“这个真好吃。”
裴惜迟调皮地嘻嘻一笑,问道:“流云姑娘,你怎么找到长安堡的?”
“裴大人,你别再叫我‘流云姑娘’啦,我可是在突厥军中任过中军的,杀了不知道多少人……一口一个姑娘我听着有点……哈哈。”
“那你也别叫我裴大人了,听得我毛骨悚然的。就叫我‘惜迟’吧。”
“惜迟,嗯,这个名字不错。”流云说道,“我和小骆驼逃出来的时候走散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只好先回朔州联系旧部。其实我们和朔州的人马一直有联系,所以到那里也不费力。可我在那里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小骆驼,都快四月了,我就想他是不是没来朔州。这时候朔州的人马告诉我拓木也他们一直在中原活动,还跑到长安城来了……我猜,他们就是来找小骆驼的……只好一路暗中跟着他们,以保护小骆驼。今天我看他们来长安堡却空手而归,就想试一试,也许长安堡的人会知道小骆驼的下落呢?”
“原来如此……”裴惜迟恍然大悟,又给流云和小骆驼倒了一杯酒。
一直沉默不语的小骆驼却被这杯雄黄酒辣得不得了:“咳咳咳……”
而流云也只是笑着,说道:“早就听说过裴家怀雪剑的美名,今天方得有缘一见。裴大人,不如我们来切磋切磋如何?输了的人……就喝三杯雄黄酒如何?”
“好啊。”裴惜迟笑道,“都说了不用叫我裴大人。”
“哈哈哈,改不了口。”流云也是笑道。
裴惜迟一个“请”的手势,邀请流云来到了里屋外的空地上。裴惜迟拿出了怀雪剑,问道:“不知流云姑娘用的是什么兵器?”
“都说了不用叫我流云姑娘。”流云笑道,“我用的是刀。”
“刀?”裴惜迟心道,女孩子用刀的可不多,“对了,小骆驼也是用刀来着……”
“是啊,我是他师傅。”流云说道。一把弯刀已经出鞘,沉静得如一泓碧水。
“啊?”裴惜迟见过小骆驼的刀法,在中原来说也许并不算一等一的高手。可也是狠辣非常,足足防身了。没想到小骆驼的武功竟然是女子教的?!
“哎……小骆驼告诉过你他从十岁起就……”流云面露悲伤,看看一旁正在缓缓饮酒的小骆驼,“算了,先不说了,裴大人,请。”
“好。”裴惜迟也做个个起手式,江湖规矩不可坏啊。
裴惜迟的怀雪剑法是他爹教的,剑法讲究轻和快,能闪则闪,能避就避,而不是一味置敌人于死地,只要求得自保便可。而流云使的刀法却是出奇的狠辣,虽说是武人之间的相互切磋,裴惜迟已经感觉到流云明显的收回力道,放慢速度,但一刀刀切下去仍是凶悍得要命。
还好,狠虽狠了一些,却不及裴惜迟那么灵巧,裴惜迟只是借助轻功的优势一招招逃了过去。虽说是占不了上风,却也不落下乘。
转眼间,两人就已经切了几百招,还是难分伯仲。
而一旁的小骆驼,却像是欣赏着什么似的仔细地看着。
“裴大人,这样下去估计我们要打到天亮了吧。”流云笑着,手里的刀又快了一分。
“是啊,流云姑娘,不如再数三声,我们同时罢手如何?”裴惜迟剑锋一转,仍是滴水不漏。
“好啊。”
“一,二,三。”数到三声,两人同时收手,各是一个收手式。
此时,中天的明月淡淡洒下,五月的暖风和着端午才有的菖蒲清香、雄黄酒的凌冽、蛋饺棕的诱人……裴惜迟感到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裴大人,承让了。”流云挥刀入鞘,仍是笑语嫣嫣。
裴惜迟指了指桌上:“我俩打个平手,流云姑娘,你说这三杯雄黄酒给谁喝才好?”
流云调皮地看看小骆驼:“既然我俩都没输,这在场的又只有小骆驼,当然是给小骆驼喝了。”
“喂!流云,你刚才可没说——”小骆驼“唰——”地站起来了。
“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裴惜迟哈哈一笑,抬手就给小骆驼斟了三杯酒,“小骆驼,请吧。”眼神中还带着几分狡黠的挑衅。
“喂——”小骆驼看看裴惜迟,又看看流云,两人都是一副“您请”的挑衅表情。小骆驼真是无奈了,有一种被联合出卖的感觉,这是什么好朋友?!这是什么姐姐?!
“好,我喝了。”小骆驼抬起手便把三杯一饮而尽。雄黄酒的奇特气味直刺入鼻腔,呛得他连连咳嗽。
“好啦,喝杯茶吧。”裴惜迟又倒了一杯。
“不行,不行,我有点晕,我去休息了……”似乎是被雄黄酒的怪异气味刺激了,小骆驼几乎是落荒而逃,躲进了里屋。
“喂,小骆驼,别跑啊——”裴惜迟仍然打趣着。
小骆驼离开了,原本喧闹的小院里只有裴惜迟和他第一次见到的流云,当然,还有小月儿。院中的桂树还未含苞,此时却流露出些许令人沉醉的芬芳,连带着小月儿的“哼唧哼唧”声,似乎是平时不易有的仲夏的静谧。
“裴大人,”流云抬眼,她的眼睛不是小骆驼那般光华流转,令人心旌摇荡,但却有一种令人震慑的精悍之气,“我真的没想到……没想到你能待小骆驼这么好……”
“啊?有吗?”迟钝的裴惜迟尚且不自知,“我有待他格外好吗?不过是照顾朋友罢了。他以前在大漠里救过我,所以我也答应帮他找回乌迈之珠。答应的事,我就会努力做啊。别的,好像也没什么了吧……”
“你能为他做这么多,我真的……真的是万分感佩。”流云说道,“小骆驼从小就……哎……就是沉默寡言吧……我看出来了,他是真心实意地感激你,不过可能没有表露太多……我是他的姐姐,我替他,也替我自己,谢谢裴大人……”
流云的眼中似乎闪烁着些许泪光,长姐如母,在这位流云心中,小骆驼可能如弟如子一般吧……
裴惜迟连忙摆摆手:“流云姑娘言重了。其实……其实小骆驼那天伤得那么重,几乎快死了,他在我家门口求我救他……那天还下着那么大的雨……哎,也没什么,不过是帮助朋友罢了。”
“我自知我们是突厥追拿的要犯,”流云凄楚地说道,“族人被杀,家园被毁……遭遇了那么多事,有家难回,真的如丧家之犬一般……从朔州来的一路上,我都是东躲西藏,又千方百计地想离小骆驼近一点……有时候太累了,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再也没法保护他……没想到,裴大人你愿意为他做这么多……就小骆驼现在的处境,哪怕有一人愿意对他诚心相待,我都已经很满足了……”
“是吗?我倒没有觉得有什么,我只是就这样……”裴惜迟刚想说什么,却发现身边的流云似乎也已经醉了,蜷起身子来趴在石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