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波光微微的嘉善古寺旁,小和尚善缘与善林正担着木桶准备去舀水。
“晚上又可以吃鸡蛋了。自从进了这寺庙,天天都是青菜豆腐的,真是浑身没劲儿。”
“师兄,你说这鸡蛋也是鸡之子,食之不也是对佛祖的一种亵渎吗?”
“哎哟,你想那么多干嘛?自从进了这里我就一天没吃饱过。连鸡蛋都不让吃?难不成活活把我饿死?!”
“可是师兄……”
就在此时,令善缘和善林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碧波荡漾的伊水中迎面游过来了两个人?!这是干嘛?鳬水?可这两人分明还穿着衣服,蓬头垢面,纠结的头发看不到面目,衣裳上似乎还沾了许多污物,远远地,似乎还能些许令人犯呕的恶臭。
“师……师兄……”还没等善缘这一声喊出来,水中那人早已经一个兔起鹘落般的飞旋,径直逼向自己身边,一抬手就是一掌。
“你!”起手之间,倒霉的善缘、善林已经晕倒在伊水边上。手中的巨大木桶“哐啷”一声掉在了河里。
“喂,你……”小骆驼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眼前的裴惜迟正从容不迫地脱掉这两个和尚的衣服,扔给小骆驼一套:“走!”
裴惜迟终于不再笑了,此刻的他完全不似平日里那个嘻嘻哈哈的少爷,浑身的恶臭让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那些体面瞬间粉碎,他只想赶快找个没人的地方换个衣服,洗洗脸。裴惜迟甚至觉得自己没法跟后面的小骆驼说一句话,他只是拼命快走着。
七层嘉善古寺静静伫立,夕阳将尽带来的暮色隐蔽了二人的行动。裴惜迟一个轻跃,翻入了寺庙之中。抬眼一看,随便找了一间僧房就钻了进去。
“快换吧。”裴惜迟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背过身去。他觉得自己现在这幅样子真是太扯了——浑身令人作呕的恶臭,完全一绺一绺的头发,哪里还有京城大少的模样?!可自己这幅倒霉的样子还偏偏是在小骆驼面前,虽然他忘了小骆驼现在也是这幅模样。
裴惜迟尽可能麻利地换上了这套僧服——太可笑了,僧服小得不行,手腕和脚腕完全露出来了。
管不了这么多了……裴惜迟瞥见屋内的木盆,打了点水便开始胡乱洗了几把。就着水波,他瞅了瞅自己的脸——还好,还是挺英俊的。
裴惜迟还是不敢去看小骆驼,他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太逊了,只是指了指木盆,示意他也洗脸。
简单洗了脸,裴惜迟终于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奇怪了,只是身上的僧服太小,显得那么不伦不类。此刻,暮色四合,嘉善古寺已经被浓重的夜色笼罩。僧人们似乎做完了晚课,正乌泱泱地涌出来。
“快走!”裴惜迟拉住小骆驼的手,猛地一跃,纵身翻出院墙。
跑了几步,两人便来到了东都的大街上,正是吉祥寺的地界。
虽然着装奇特,但在灯火融融下,也并没有行人注意你究竟穿的如何。裴惜迟舒了口气,缓步走着。
还是月上天心,还是伊水波光粼粼,还是人群熙熙攘攘……从去那个什么狗屁吉祥寺七宝台大会到现在,不过几日,却没想到又是暗室又是划水……裴惜迟觉得奇怪,那个七宝台并没有刀剑阵林,也没有猛虎毒兽,如果真要一心致自己于死地,又何必至此?
想到了什么,裴惜迟转头:“小骆驼,我们回著园吧,我估计姑父姑母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一回首,两人似乎都怔了——同样显得有些短的僧服,露出的手脚,乱七八糟的头发……
“哈哈。”两人几乎同时大笑起来,笑着对方,也笑着自己。他们没有死,七宝台里暗无天日的一切终于过去,他们都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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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路上已经反复设想了姑父对着自己咆哮的场景,可到了著园门口,裴惜迟的心里还是十分忐忑:“翻墙吧。”
小骆驼皱皱眉:“我轻功可没你那么好。”
裴惜迟笑笑,伸手拉住小骆驼,纵身一跃。
脚还没站稳,原本黑漆漆的著园突然间灯火通明。“老爷!老爷!”“老爷!裴少爷回来了!”“裴少爷回来了!”裴惜迟一个头胀作两个大。果然,片刻之间,姑父陈成和姑母裴淑英已经来到了面前。
“惜迟,你到底去哪里了啊?我们到处找你!”
“惜迟,你跑哪里去了?你这穿的是什么?!不伦不类的!”
“惜迟!我早告诉你,别乱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捣乱的还有裴升:“少爷,你去哪儿了啊?乌苏慕公子又是怎么回事?腿上怎么受伤了啊?”
裴惜迟认认真真地躬身道:“姑父,姑母,我……我昨天和乌苏慕在伊水边上玩儿,结果……结果掉河里了……幸好旁边寺庙的和尚救了我们……”
姑父陈成喝道:“你还欺瞒我们!这乌苏慕脚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乌苏慕嗫嚅道:“是……是水草……水草割伤……”
陈成怒不可遏:“我早给你说过,这东都杂乱,你们切不可乱走,切不可与那些三教九流接触。你们还到处乱跑?!还差点淹死?!你说,你们两个大男人跑水边玩什么玩儿?!”
姑母已经泪盈于睫:“惜迟,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怎么跟你父亲交待……”
“好了好了,”姑父训道,“我看你们也够累了,回房休息吧。我会派人看着你,别再随随便便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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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里,裴惜迟正在翻箱倒柜:“小骆驼,你穿这个。”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裴大少又觉得自己神清气爽了,正拿着衣服一件件比划着。
裴惜迟挑了一件月白色的衫子在小骆驼身上比划,小骆驼的肤色白皙,本就有几分凌寒孤傲的气质,一双幽绿到看不清底色的眼睛配上月白的颜色,更加显得光华不可逼视。
裴惜迟觉得自己看地几乎痴了,只是喃喃道:“真好看……”
“喂,裴……你没病吧?”小骆驼倒也不生气,原本严霜般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要看好看的我们去你那个牡丹坊看,那么多漂亮的姑娘保你看个够。”
裴惜迟一把抱住小骆驼:“你真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正打算去牡丹坊!”
“这么晚了……再说你姑父不是不让你……”小骆驼不明白。
“那又有什么?”裴惜迟笑道,“你还记得吗?七宝台的客人都说月柔就是七宝台主。如果她真就是七宝台主,那我一定不能饶过她!她害我们关进那个密室里,又掉进臭水沟……再说,我们必须赶快追查乌迈之珠的下落……”
来到墙边,小骆驼皱皱眉:“又翻墙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裴惜迟已经拉着他飞到了墙外,还朝着他做了个鬼脸,似乎是在邀功。小骆驼不得不补了句:“你这轻功不去做江洋大盗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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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坊里依旧是烛影摇红,人声喧沸。到底是东都最大的坊子,并没有庸脂俗粉上来倒贴,而是有专人规规矩矩地待客,倒显得有几分风雅。
“这位公子可真俊啊,看这模样有点眼生啊。今天想点哪位姑娘?是想听曲儿还是品茶?”一位小小年纪的姑娘笑着,伸手去拉小骆驼的手。
“别动他,”裴惜迟叫来那位姑娘,“我要见你们月柔老板。就说长安堡裴惜迟邀她相见。”
似乎被这个名头震住了,小姑娘再也不动手动脚,乖乖跑去后堂了。
半晌,月柔摇着晃着出来了。走起路来依旧是袅袅婷婷,发如乌云,眼波含碧,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无法遮掩的倦态:“裴少,您这么火急火燎地做什么?昨天刚办完这七宝台大会,我可是乏得很……哎哟,这位公子也来了。裴少,我今日也要怠慢了,我要这位公子……”
“我今天可不是来跟你说废话的。”裴惜迟一把拽过来月柔,怀雪剑的剑鞘已经抵到了她的后背,“我们进里间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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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间里,裴惜迟悠悠柔柔地抽出怀雪剑:“我这怀雪剑从未沾过女人的血……”
“裴少爷,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月柔的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姑娘可知我们在你这七宝台中遇到了什么?一位小童邀我们去七宝台里面,说是要还我们乌迈之珠。然后一个老头儿就把我俩关进了暗室。幸亏我们九死一生,才勉强获救……呵,这些事难道需要我明说吗?”裴惜迟一个挑眉,平日里的优雅从容不再,而是令人心生寒意。
月柔的面色已经越来越难看,原本精致的五官渐渐扭在了一起:“有这些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你分明是这七宝台的主人!你告诉我你不知道?”裴惜迟道,“前尘我们既往不咎,我就问一句,乌迈之珠在哪里?你不说,我自然有千百种方法让你说出来。再不济,还有长安堡,你可担待得起?”
说罢,如水般的剑锋已经直指月柔胸前,还画个了圈儿。
“我真的不知,”月柔已经急哭了,“我根本不是什么七宝台的主人!”
“我都说出来。”月柔抽泣着,“我原本是这牡丹坊的娼妓,慢慢做大了,做到了头牌。可我平时大手大脚,吃穿用度从不节省。四年前,一位叶公子找到我,说愿意扶我做这牡丹坊的老板,可他也有个要求,让我帮他出面打点他的什么七宝台。起初我并不知道这七宝台是什么东西,只是急需用钱,就答应了。拿了他一笔钱,我赶走了这里原来的老鸨。原来他是搜集各类奇珍异宝,又拿到每年的七宝台会贩卖。我本来就是做这个下贱行当,结识的各色人等自是不少。所以每年七宝台会,我就替他广邀各类贵族富贾,替他卖宝贝。其余的事情都是他来处理,他来进货、定价、定制每年需邀请的名单……我真的只是替他吆喝几声啊……”
裴惜迟的脸色一变:“你说那个叶公子,长什么模样?!”
月柔真的怕了:“他……他神秘得很,连名字都不说,只说自己叫叶公子……大概二三十岁,长得挺俊的,他……他……对了,他是个跛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他旁边总跟个小孩子……大概十四五,长得挺好看的,脸圆圆的,总是笑眯眯的,两个虎牙……”
叶公子……裴惜迟在脑海里慢慢勾画那个形象:“那你怎么联系到他?!你立马让他来这儿!立刻!”
月柔抽泣着:“他……他没个固定的住处……好像……好像一年到头都在走南闯北寻宝贝……他每次来洛阳了就来这牡丹坊找我……吩咐一下我要做的事……他来东都就住在七宝台的后面……都是他联系我……我真的找不到他啊……”
“找不到他?是吗?”裴惜迟冷冷道,“是不是非得等我杀了你你才肯说?”怀雪剑已经直直逼向月柔心脏处。
“你杀了我吧!裴少爷!我真的不知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知道啊!”月柔已经快被逼疯,“所有我知道的我都说了!我只是为了赚钱!我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害裴少爷!”
“裴少爷,求求你!求求你!我真的不知道!”月柔已经颤颤地跪倒,不住地叩着头。
裴惜迟心道,看她不想说假话,她也决计不会是为了保护那个什么叶公子甘心送命的人……算了。
小骆驼似乎与裴惜迟想得一样,说道:“别为难她了,我们去七宝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