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入大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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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夏天拴钱不习惯在船楼的卧室过夜,倒不是热,船楼上每个房间都装了空调,晚上柴油机停了,还有发电机吼叫着供电;是闷,毕竟是在船上,房间都不大,窗也跟着小。拴钱总是挟一张凉席去前甲板上睡,船上上下下都是钢板,说热就热得像烧红的烙铁,说冷就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块,夏天的晚上,江风一吹,拂去了船板上白天留下的暑气,江水深处的凉意也顺着船板攀升,爬墙藤一样四处蔓延,一直将凉气送到你的汗毛孔里。睡在前甲板,既凉快,又可以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不过在白脸的打沙船附近,你完全可以呼呼大睡,白脸的小艇一直在周边巡逻,说防匪是防匪,说防警是防警。

拴钱在安逸的时候,总会想念大大。

认识大大是在十多年前,十多年前的拴钱没钱,是固城渔业大队的渔民,固城湖被围湖造田只剩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滥捕不养,捕到的鱼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小。固城湖不是固城县一家的湖,湖的对面是另一个县,谁都怕放养鱼苗便宜了别人。渔民无路可走,纷纷改行,拴钱坐在湖堤上发愁,拴钱的七亲八戚中没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固城湖水浪打浪,前浪没有死在沙滩上,而是通到了长江,拴钱就想到长江里闯一闯,拴钱决定造船,去长江搞运输。拴钱的木质渔船不能进长江,进了长江不是船,是一片树叶,一个浪头就被打翻。拴钱决定造一条钢板船。拴钱掏了所有的积蓄,买了两条红塔山香烟,顺便抓了家里一只生蛋的老母鸡,去了大队长家里,大队长借给他一千元。他用这一千元买了两条中华烟,送给了信用社的信贷员沈宏伟,沈宏伟贷给他一万元。他用这一万元买了两辆重庆产的摩托车,一辆送给了信用社主任,一辆骑在自己胯下,信用社主任贷给他十万元。他用化肥袋裹了这十万元,身体颤抖得无法握住摩托的车把,他把车停在一棵树下,扯开一张香烟壳,在上面做好了造船的预算,钢板、角钢、电焊条,凡是镇上有卖的都可以赊一半,铁锚、螺旋浆等可以找铁匠铺定做,船用柴油机要用大马力的,镇上没有,要买得去南京,而且必须买山东潍坊柴油机厂的,牌子响,最好是直接去厂里买,便宜。别人用十万元只能造一条一百吨的钢船,拴钱能造出两百吨的钢船。拴钱从没有想过去造船厂,贵不说,而且那个小厂只造过渔船,现在没什么鱼可捕,船厂也快散伙了。拴钱去请船厂的工程师和电焊工喝酒,酒喝完,电焊工爽快地答应了,可工程师不肯,不是不肯,是不敢。这个戴了眼镜读书读傻了的知识分子说,两百多吨的船,有多少数据要计算,哪一处算错了都要出大事。

拴钱不信邪,拎了烟酒去找陶师傅。陶师傅是船匠,实际上就是造船的木匠,当然比一般木匠要强,他得会放样,也就是说会设计船的结构。女人们做鞋,拿捏不准鞋的肥瘦比例,往往去鞋店里讨个鞋样,照葫芦画瓢心里踏实,造船的师傅也一样,得有个船样先摆着。陶师傅听见隆隆的摩托闯进院子,小伙子左右手都拎了重礼,摸不清来路。陶师傅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大大歇在家里,已定了亲,小小在渔网厂上班,尚没许配人家。小小是个疯丫头,莫非在外面谈了男朋友,小伙子来提亲?可这小子也该带个媒人来,没有媒人,至少父母得来。

一听是要造船,陶师傅说没有金钢钻揽不了瓷器活,就是有金刚钻也不敢揽这钢铁活,他不答应。拴钱好说歹说都没用,拴钱说,哪怕这船今天下水明天废了我也不怨您,我先跟您老签下保证书。陶师傅喜欢这小伙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可扯东扯西,就是不应承帮他造船。拴钱垂头丧气告辞,到院子里发动了摩托车,陶师傅的女儿追上来,说我爹说无功不受禄,将烟酒吊上他的车把。拴钱要推辞,却发现这姑娘眼睛里有话,刚才在屋里,这姑娘其实给他递过茶,还续过几回水,只是拴钱心里焦急,没顾上打量她。

姑娘说,你是铁了心要造这钢板船?

拴钱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是钱也借了,话也放出去了,上得了虎背下不了虎背了,你要是肯发发慈悲,让你爹答应下来,你就是我拴钱的观世音菩萨。

姑娘笑了,姑娘一笑,拴钱才看出这姑娘是个美人。姑娘说,我才不要做菩萨,做菩萨你还得给我造座庙哩。可是,我凭什么要帮你?

拴钱答不出来,人家凭什么要帮你?

姑娘说,我把我爹说动了,你得答应带我骑着摩托车沿着固城湖兜一圈。

也不知道他女儿用的什么办法,反正陶师傅捎来了动工的口信。土法上马,船台就设在了湖堤的斜坡上,陶师傅说,船厂造船,首先得造滑槽,完工后下水走滑槽,既费工夫,又花时间,还得找地皮。我寻思,就在堤底处砌一排砖礅子,船底的龙骨一边搭在圩堤,一边搭在礅子上,船完工后只要从侧面用钢缆拉断砖礅,船体凭借自己的重量就能滑进水面。至于船样,陶师傅要了几担石灰,他从箩里一边抓一边洒,像是在庄稼地里撒化肥,一会儿,湖堤的斜坡上就出现了一艘大船的轮廓。陶师傅站在船头的位置,顺风朝拴钱得意地喊叫,知道为什么把船头改成方头吗,渔船船小湖里浪也小,尖头能破浪能提速,这大船在长江,风大浪大,舱里载的是重物,求稳不求快,所以我把尖头改成了方头。

动工的爆竹炸响时,陶师傅拍着拴钱的肩膀说,拴钱,你放心,一定给你造出一条货真价实的钢铁大船。可老头子没想到他一门心思为拴钱造船的时候,拴钱却把他的宝贝女儿勾引了。这也怨不得拴钱,造船工地上十几口人得吃饭,拴钱娘死得早,家里只剩下三个男人。陶师傅说,就叫大大来工地烧饭吧。拴钱才知道,他的观音世菩萨叫大大。大大提了个条件,早晨买菜离镇上太远,拴钱得一早骑摩托载着她去。问题就出在这里,镇上的菜市早,天麻麻亮,拴钱就去大大家院门口等着,然后俩人一人一顶鲜红的头盔,摩托一溜烟奔菜市场。菜市场的菜贩把他们看成了一对开小饭店的夫妻,吃准了是女的做主,追着大大一口一个老板娘。开始时大大被喊得脸通红,急着辩解,喊多了也懒得去理会,装作没听见。有一天晚饭后,工人们都吃过饭回家了,陶师傅也走了,大大洗锅刷碗,拴钱不走,拴钱晚上得看工地。等大大忙完了,拴钱递上头盔说,老板娘,走,老板送你回娘家。大大急了,说,谁是你的老板娘?拴钱说,谁急谁就是。大大就捏了拳头去打拴钱,拴钱笑着任她打,打着打着那拳头就软了,人也软了,拴钱先是身上的肌肉硬着,接着软的地方也硬了,俩人就滚在了湖堤的草丛里。

事后,大大哭着说,我是有婆家的人,你船一下水,一走了之。我怎么办?我爹知道了会剥了我的皮。拴钱刚刚做了男人,胸膛也被这条钢铁大船撑得豪情满怀,搂着怀里的女人说,多大事,大不了退婚,跟我闯长江去。大大说你说得轻巧,我爹这样要脸面的人,怎么会准我退婚。大大说,你爹不答应,你就跟我私奔,等我船进了长江,回头就来接你。

商议的结果,只有这一条破釜沉舟的路。关键是船下水之前,千万不能让陶师傅知道,陶师傅一生气,钢铁大船就会成为“烂尾船”。

真是为难了两个年轻人,明明内心熊熊烈火,脸上却要装得冷若冰霜,甚至当着众人的面,话也不敢说一句。如果是个细心的人,应该看得出这种反常一定有背后名堂,应该能看得出一点蛛丝蚁迹,人没凑在一起,那两双眼睛你来我往,擦出的火花能焊接起船板。陶师傅是个细心的人,可他的细心现在全用在造船上。要让一个女人弱智,据说是让她去爱一个人,要让一个男人弱智,大概是让他爱上一件活儿。

拴钱从山东买柴油机回来那一次,正是黄昏时刻,工地上已没了人影,只得叫驾驶员明天再来卸货。发现临时搭建的厨房里还亮着灯,拴钱心中窃喜,大大还没忙完。大大站在灶台前,拴钱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了她,大大双手被勒得紧紧的,身体却在他怀里左冲右突,像一条入网的鱼儿恨不得把那缠身的网线撕开。拴钱咬住她的耳垂,哼哼着说,大大,我已经五天零八个钟头没见到你了,我已经二十四天零十二个钟头没亲过你了。大大一愣,就听凭他转过了她的身子。拴钱的嘴巴咬住了她的嘴巴,渐渐地,身子就把持不住。拴钱睁开眼,大大的眼睛居然一直睁着,看着拴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大大以前没这样看过他,亲热的时候大大都是闭着眼,柔顺得像任他宰杀的羔羊。拴钱松了嘴,说,大大,才几天你就不认识我了?大大说,几天没见面了,就不能让我多看几眼?拴钱接着要行动,大大说,不,我要你骑摩托带我到湖堤上兜风。

拴钱想起来,第一次见面他答应过大大这个要求的,可是开工以来他忙得一直没有兑现。拴钱说,行,发动摩托车让大大上了后座。摩托车在湖堤上疾驰,湖堤不是公路,高低起伏,拴钱的后背不时感觉到大大胸脯柔软的撞击,拴钱的心就像被拨动的琴弦。

拴钱熄火时,连摩托车的撑脚都顾不上撑,就转身抱住了大大。摩托车在湖堤上倒下去,浓烈的汽油味在夜空中弥漫,大大说汽油漏了,拴钱说,漏光了咱推回去,抱着大大往草坡走。世上有些事是能刹得住车的,有些事却是你想踩刹车踩下的却是油门。拴钱踩下的就是油门,他一下子冲进了大大,一次又一次进入大大。大大双手把拴钱勒得紧紧的,脸也扭曲了,拴钱望着大大说,是不是痛?大大点点头又摇摇头,用力箍住他的腰,说,告诉我,你爱我。

拴钱说,我爱你。

大大说,不行,把名字说全了。

拴钱对着夜空大声说,拴钱爱大大。

大大捉住拴钱的一只手缓缓拖到自己的胸口,大大的左乳有一颗黑痣,可是今天没有。大大双手拽住了他的两只耳朵,说,你看清楚,我是小小!你要真的喜欢大大,你赶紧出来,起身走人。拴钱哪里出得来,小小的脑袋昂着,胸脯贴住了拴钱,重心全落在了下面,这是一个要命的姿势,拴钱不仅出不来,还把油门一脚踩到了底,轮子像翅膀一样慢慢离开了地面。

油箱里没油了,翅膀无力地垂下,还原成两只轮子在地面滑行,最终停了下来。拴钱闻不到汽油味,却闻到一股血腥味。小小两只手摊在草地上,两条腿也松开了,草地上写着一个“大”字。她分明还是大大,拴钱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小小突然笑了,说,拴钱哥,你分明爱的是我小小,下次可别嘴硬了——你可把我的什么都拿走了。

哪里还敢有下次?无论拴钱油箱里装满多少油,他也不敢踩油门了。后来,拴钱驾着大船从湖口闯入浩浩江流没有害怕,却对进入女人那条神秘的细流没了信心。现在情况复杂了,现在问题麻烦了,人活在世上,就像固城湖里的一条鱼,你躲得了渔民撒下的网,却又防不了钓鱼人下的饵,防不胜防。拴钱每次见到大大,都反复问她,你是不是大大,弄得大大都有些生气了。可是拴钱不能实话实说,拴钱不能说大大大大,有一回我把小小当成了你,我一不小心把你妹妹也弄了。要真那样的话,大大饶不了他,小小饶不了他,陶师傅更饶不了他,拴钱所有的梦想就成了泡影。关键在于小小肯不肯饶他。一把剑高悬在拴钱头顶,握剑的是小小。船下水了,那把剑没有劈下来,大大死了,那把剑没有劈下来。可是没劈下来,不等于那把剑不存在了,不等于说那把剑锈了,钝了,相反,拴钱觉得那把剑越来越锋利,越来越寒气森森,不杀他,只是时辰没到,而一旦捅下来,他就生不如死。

一阵快艇的马达声扑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有人喊,陈老大,陈老大。拴钱想,这么晚,谁会来这里找我呢?

来的是镇财政所所长沈宏伟。尽管装了沙,拴钱的船船帮子离水面还有一截子,沈宏伟手脚并用爬上来,刚要招呼拴钱,艇上的人用一根长篙拦住他,钱!沈宏伟从包里摸出一个信封,讨好地说,二十张,每一张都用验钞机验过两遍。艇上的人伸手接了,捏一捏厚度,长篙就让了沈宏伟的路。沈宏伟说,陈老大,可找到你们了!像失散多年的地下人员找到了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