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书宝背着她跟布阳结婚,我婶子气得生了一场病,把自己关在家里,死活不见书宝和布阳,也不让他们进门。小两口只好请了医生上门给她看病,书宝进自己屋收拾好衣物,搬到布阳家去住了。一个礼拜后,我婶子病好了,头上多了好多白头发,人也沉默多了。布阳托我去鹤顶打几只野味,她煲了一砂锅汤,担心婆婆见了她冒火,再气出什么病来,又托我帮着送过去。我把砂锅端到西大街,书宝她妈正坐在门楼前晒太阳。我觉得她一下子老了,就像布阳她妈从医院里回来一下子变老一样。女人到了她们这个岁数,大概是经不起折腾的,折腾一下就老几分。从里到外的衰落。
“婶儿,”我说,“布阳煲的汤,央我送过来的,趁热喝了吧。”
她看看我又看看砂锅,老半天才清了一下嗓子,用下巴指指门槛下的台阶:“放那儿吧。”
我把砂锅放台阶上。本来想跟她说说话,但她好像没心思聊天,就算了。只按布阳交代的说:“婶儿,书宝和布阳明天要过来看你。”
“别来,”她挥一下手,“我担待不起。”
“婶儿,这话说的,儿子儿媳妇还有什么担待不起。”
“我没这样的儿子!”说完起身进了院子,随手把大门关上了。
热乎乎的砂锅在台阶上。我怎么喊门她都不开。这老太婆,我知道你不高兴,儿子跟自己都不吭一声就跟别人结婚,还是自己坚决反对的姑娘,放谁都不会高兴,可是,我的老婶子,那也是被你逼的啊。书宝又不是不要你了,人家小两口主动过来孝敬你,还拿头用劲儿,没道理嘛。真是。干脆我也不管了,扔下砂锅就走。
后来书宝和布阳都来看过他妈,也分别单独来过,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听说都没得个好脸,起码三口人从没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我婶子还挺记仇呢。她去石码头的次数明显少了,去了也不像过去那样张牙舞爪地聊天,听人家说起书宝和布阳的名字都犯急。大概她觉得书宝把她伤透了。因为这样,书宝两口子也尽量不招惹老娘,我给他们出馊主意:这事不着急,让我婶子缓缓劲儿,消她个半年气,就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儿媳妇,还怕她不宝贝。
他们也忙,主要是布阳忙,三天两头往外跑。好日子来了,反而马不停蹄地死人了,班子的生意好得不行。如果去的地方近,书宝就骑着摩托车每天接送;路途遥远的,只能分开几天了。书宝并不反对布阳的工作,能整天唱歌是个好事,能把唱歌作为生活的主要任务,那是相当美好的;但有一条,坚决不答应布阳脱衣服,外套都不行。为此他跟王玉南声明过,过去他就不提了,现在布阳是他老婆,他得管:一件都不能脱。王玉南爽快地说,没问题。果然就没再为难过布阳。
大概过了半年,布阳有了。他们俩都没在意,有一天开云班子在离花街四十里外的店头镇演奏,布阳突然打电话给书宝,说她恶心得要死,总想吐,胳膊腿都使不上劲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手机里也能听见她咕噜咕噜的出气声。当时书宝刚下课,骑了摩托车一路狂奔就去了店头。布阳正在休息的地方躺着,王玉南和当地的医生也在。王玉南担心是吃坏了肚子,就让丧礼主事的帮忙请了医生。对他们这些经常吃冷饭冷菜的人来说,吃坏肚子不稀奇,但反应很少有布阳这样的激烈。书宝刚进屋,王玉南就说,书宝,恭喜啊,医生说,咱们的布阳有啦。书宝激动坏了,大老远跑过来竟然听到了个好消息。他都没顾上感谢提着药箱正打算离开的医生,赶紧握住布阳的手,像珍惜古董瓷器一样让她躺好,别乱动,整个人眉开眼笑,樊家的历史开始有了新篇章了。布阳因为开心和害羞,把脸埋到他手上。
正恭喜来恭喜去,外面忽然热闹起来,很多人嗷嗷地叫。班子里的一个成员小高急匆匆地跑进来,对王玉南说:“王姐,他们有人拿大顶,观众都过去了。”然后看看布阳,犹疑地问王玉南,“能出场吗?”
“现在不行,得歇着,”王玉南在屋里走动起来,“我再想想。”走几步停下来,“大伙儿都想想。”
没人有高招。一会儿又进来一个成员,贝司手王山,留一头长发。“王姐,不能再等了,”王山说,“人快走完了。”
布阳说:“王姐,还是我去吧。”撑着胳膊要坐起来。
“别!”王玉南制止她,“你这是大事。总会想出办法的。”
书宝就是那一刻头脑一热,站起来说:“王姐,你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小高说:“王姐,我看行。除了开云哥,我还没听过谁的二胡拉得比书宝好。”
王山也说好。王玉南眼睛一亮,也拍手说好,那惊喜的样子完全不像班主,倒像个小姑娘。“问题是,”她掰着手指头说,“直接上去个空身人拉二胡,效果不好。得整点新鲜的。”
“这还能整出啥新鲜的,”小高说,“总不能让个大活人钻衣橱里吧。”他就那么随口一说,随手指一下墙角边立着的一个简易衣橱。几根玻璃钢做的架子,外面套上防水的花布,布上有山有水有一片树林子和很多正在飞的鸟。这衣橱是他们随身携带用来挂衣服的。
“怎么不行?”王山说,“书宝坐在里面拉二胡,谁也看不见,不知道的人没准会以为是咱们开云哥呢。”说完了才觉得不合适,齐开云残废了,现在一首曲子都没法完整地演奏到底。他不好意思地说,“王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
“生啥气?说的好!”王玉南走到衣橱前,拉开衣橱拉链,把衣服都拿出来,比划了一下空间,正合适。“就这么来。书宝,委屈你了。”
小高问:“就跟他们说,是开云哥来了?”
“不,”王玉南说,“什么都不说,让他们猜去。”
那天店头镇人看见一辆推车从外面推过来,车上是个简易的衣橱,衣橱里传来昂扬激愤的二胡声。懂行的人一听就知道是《万马奔腾》,拉得相当漂亮,每一个细节都落了实,都照顾到了。一个人推着车子,一个人拿着麦克风对着衣橱,跟着车走,二胡声被放大后,一万匹马跑过店头镇。有人开始以为衣橱里是一台录音机,后来隐隐约约看见里面坐着个晃动的人影,激烈地拉动弓弦的动作带着衣橱一起哆嗦。毫无疑问,有人在衣橱里拉二胡。因为关在衣橱里,因为看不清人,观众的兴趣立马被吊了起来。人群从对面的那个班子前一拨拨地撤回来,拿大顶的家伙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在喝彩的店头人一个个头朝下地离开了他。
先是《万马奔腾》,大家被激昂的二胡声搞得浑身发热,觉得满身的血液被煮得直冒泡泡。接着弓弦一顿,雄浑悠缓的《江河水》流动起来,大家的血液慢慢开始平息,但不悲哀落寞,反而觉得身上逐渐充满了平和又持久的力量,拳头就一点点攥起来。
然后是忧伤的《二泉映月》,然后又是欢快的《十送红军》。观众在不同的情绪里出出进进,彻底服气了。开了耳了。他们议论纷纷。
一个说:“齐开云又出山了?”
另一个说:“听说他早不行了。”
再一个说:“除了他,还会是谁?”
第四个说:“谁知道呢,还藏在衣橱里,有点奇怪。”
王玉南一声不吭地笑了,最后实在忍不住,对旁边的鼓手说:“这个书宝,救了我们的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