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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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花街,每年都有人寻短见,喝盐卤、敌敌畏,上吊,投河,一个个龇牙咧嘴,死得都不好看。布阳她妈不一样,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乍一看就是睡着了,被子都没乱。她死得干净、体面,拖鞋都摆得好好的。而且把里里外外都收拾过了,灶台擦干净,三盆花浇过水,布阳喜欢的那个机器猫玩具也冲洗了一遍。

书宝最先发现的。他从学校回来,窝了一肚子火,上午校长找他谈了话。文化馆的高瘸子这人不地道,不要书宝就算了,还嘴尖毛长地跟校长说了,你们学校那个某某某,要进来,我没要。校长认为,现在已经人心浮动,樊书宝你一个副科老师也跟着凑热闹,太过分了。书宝说我为什么就不能找个活路?副科老师就该在这里饿死?校长说我跟你没道理可讲,你不想想,你个叫唱歌的都闹辞职,那些教主科的还蹲得住?这样,我也不跟你罗嗦了,要么你立马拍屁股走人,要么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别三天两头哼哼唧唧!书宝一下子哑火了,他现在拍完屁股没地方可去,只好忍了。

心情不好,他就直接先来看布阳她妈,免得回到家再出来母亲又跟着唠叨。他叫门,没人应,院门从里面栓上的。书宝觉得不妙,翻墙进了布阳家,开门看见布阳她妈安静地躺着,以为睡得正好,就坐石阶上抽了一根烟。抽完了还是生疑,小声叫阿姨,一动不动,大点声,还是不动,他就小心地推一推,僵直得像木头。他像兔子似的跳进我家,舌头怎么都摆不好位置,结结巴巴地说:

“出事了!出事了!”

怎么处理死人我也不懂,就找了米店老板的孟弯弯的老娘孟婆,女人死了都是她收拾。孟婆踮着脚进门,拉开被子先上上下下看一圈,又掀开布阳她妈的衣服,看一看,闻一闻,转身就走,说:“她自己都收拾好了,洗过澡,梳过头,衣服里面都是新的,袜子也刚穿。”我们就看地上的鞋,也是新的,白银线在脚尖缀了两朵牡丹的黑色绣花鞋。孟婆出门坐在石阶上,老眼泪开始流,“她是早打算好要死的啊。”

布阳接到电话哭不出声来,半天才说噢噢噢,行李都没收拾就租了一辆车从磨山赶回来。女儿在,这边才能开始筹备葬礼。其实她回来了也没有主张,一会儿抱着她妈胳膊哭,一会儿抱着书宝胳膊哭,只会流眼泪。经过的那些场葬礼对她一点作用不起,因为死的是别人家的人。

书宝他妈在西大街听到动静,将信将疑地来到花街,看见进进出出那么多沉着脸的人,心里开始发慌。如果真死了,那是应了她的话了,不是她死就是布阳她妈亡,这太吓人了。她只是一句高傲的气话,不想咒任何人死。我的老婶子腿有点软,不知道该走近还是远远地避开,然后看见我从老歪杂货铺里抱了五十丈白布出来,下巴就挂下来了。

“她,真死了?”

“死了。”我说。

我婶子她扶着裁缝店的墙一点点往下缩,最后蹲在青石板地面上。“怎么就死了呢?”她眼神里一下子空空荡荡。“怎么就死了。”

吓得她那样让我心有不忍,就说:“早晚的事,癌症,也没钱治。”

她腰杆稍微挺直了一下,对我感激地咧咧嘴,算是笑了。“不是因为,”她用两只手指着自己,“不是因为我吧?”

“不是,婶儿,”我说,“人要死谁也拦不住。老天爷都不行。”

书宝他妈扶着墙又一点点站起来,说:“他哥,你能不能,跟书宝说,帮帮忙可以,别过头,咱不是人家女婿。咱没关系。”

这话我又不爱听了。布阳她妈都死了啊。我扭头就走,她还在后面嘱咐,让我把话带给书宝,他不是人家女婿,大家没关系的。

当天晚上,开云班子结束了磨山的那一摊,直接把工具车开到了花街上。班子里的人都在,各人带着自己的家伙。这是王玉南的决定,她说布阳是班里的人,她要让老人风风光光地下葬,所有人都是义务参加。以后就定为开云班子里的规矩。这女人义气,够哥儿们。布阳和书宝很感激,他们俩正为操办葬礼的钱发愁,那可不是一笔小数。活着四处要钱,死了花费也不小啊。省下鼓乐班子的钱就松快不少了。只有开云班子一个,但自始至终他们都很卖力,不唱也不跳,不玩任何花哨的东西,只吹奏,哀乐低回,悲伤又严肃,反而比别人家葬礼上联欢晚会似的吵吵闹闹的演出效果更好。这才正经的葬礼鼓乐。

鼓乐一奏响就带来另外一个问题,因为鼓乐也带着仪式走,仪式上孝子贤孙的身份是有讲究的。迎骨灰、摔火盆、捧牌位、领棺等一串子事都要儿子来干,儿子不在找孙子,儿孙都不在,像布阳她妈这样只有一个女儿,正常应该由女婿顶上。现在要命的是,书宝这种半吊子身份,算不算女婿。我和主事的料理客琢磨半天,拿不定主意,只好去找布阳和书宝。布阳看看书宝,书宝握着她的手说:

“女婿。”

布阳就哭了。我和料理客对对眼,就算是吧。主事的料理找来裁缝店的林婆婆,让她给书宝量身做一套孝子服。

第二天早上,书宝让我帮料理客照应一下,他和布阳去趟城里,很快就回来,骑着摩托车就走了。喊都喊不住。这俩人,头脑坏了,什么时候了还进城!九点半左右他们回来了,丢下摩托车就往灵堂里跑。布阳跪在她妈的灵前大声地哭。书宝也跪着,布阳叫妈,书宝也叫妈。然后我看见书宝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小本本,书宝把本本打开,一手一个,对着路姨的遗像说:

“妈,我和布阳结婚了,你就放心地走吧。”

我听过火线结婚的事,但在这种时候火线结婚还是头一回听说。也不枉路姨搭上一条命。当时在场的人都哭了,谁扛得住这阵势。

临时结婚的事书宝是自作主张,他妈中午时才知道。中午宴请宾客,街坊邻居、亲朋好友要过来出丧礼。出多少一是自愿,二也要看关系,亲戚一般都得高过街坊。书宝他妈也来上礼,拿一张二十块钱递过去,收钱的没接,旁边记帐的说:

“这点儿你也拿得出手?”

“怎么拿不出手?”书宝他妈说,“街坊四邻不都这个数?”

“你是街坊四邻?你是亲家母!”

“别瞎说啊!我什么时候成了亲家啊母了?”

正争论,书宝和布阳进来了。他们听说他妈来了,想不说一声有点不合适。我婶子一看书宝那一身孝子服,不是女婿就是儿子,眼都大了,指着书宝半天说不出话。布阳怕他们娘儿俩吵起来,就碰碰书宝让他冷静,自己走过来扶着婆婆的胳膊,用哭哑了的嗓子说:

“妈,我和书宝已经结婚了。”

“不可能!”我婶子一胳膊肘把布阳甩到一边,“你胡说什么!”

书宝说:“妈,是真的。”从口袋里掏出结婚证,红底子照片上两个人的脑袋碰在一起。我婶子的脸唰的就白了,跟白灰泼上了脸似的。她退了两步,喉咙里像鸽子一般咕噜两声,站在原地清了好一阵嗓子。大家都站着看他们娘儿仨,屋里异常安静,外面的唢呐仰天长叫。我婶子清完嗓子,抽筋似的从口袋里往外掏钱,每个口袋都不放过,毛票和一分两分的硬币都掏出来了,大大小小一堆,整个摔到记帐的丧薄上,两张毛票飘到桌子外,三个硬币滚到了书宝脚边。然后我婶子转身就往外走,两条腿拧着麻花迅速跨过门槛。

整个葬礼上书宝的表现都很好,三条街的人除了他妈,没有不夸的。都松了一口气,布阳她妈没白死。下葬之前,书宝还亲自给岳母拉了一曲她最喜欢听的《二泉映月》;布阳跟着哼调调,哭哑的嗓子配这二胡声,那真是大悲声,那个凄婉哀伤,那个款款深情,不懂音乐的人听了都要飘起来,都得掉眼泪。开云班子里的鼓乐手也听呆了,他们头一次听书宝拉二胡。他们以为只有齐开云才能把二胡拉得这么好。一曲终了,班主王玉南抹着眼泪哗哗拍手,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