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牛星期天下午忙完别墅里的花草后,心里空空的,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看看院子里草木都修剪一新,道路上也打扫干净,屋里该擦洗的己擦洗,该清扫的己清扫,找不出活了。东牛换上鞋,打算去爬玉屏山。自从那天认真打量了自己的身体后,东牛打算加强锻炼,捡回从前身上掉落的肌肉疙瘩。低头系鞋带,门外传来喇叭声,抬头看,是孙霞从门外的车上下来。
这车是东牛和孙霞一块去挑的,孙霞说只要是辆小车就行,东牛说,不,做公司不是做二嫂,要买就得买辆象样的。孙霞公司才起步,缺钱,东牛说我填上,孙霞说,不用你的钱,我自己想办法。我做一百个人的二嫂,就是不想做你的二嫂。
孙霞说,请问,老板需要丫环吗?
东牛说,对不起,我这里只缺天使。
东牛在门前拦腰抱住了孙霞,径直走进客厅,把她放到了沙发上。孙霞用双臂环住东牛,不让他离开。孙霞咬着他的耳朵说,哥,我脏,我想洗个澡。
东牛放好水,孙霞眨眼间已脱得净光,孙霞说,哥,抱我,我要你帮我洗这把澡。孙霞牵着东牛的手,抚过脖子,抚过乳房,孙霞说,我不要毛巾,只要你的手,只有你能洗净我的身子,我做了几次梦,梦中你都嫌我的身子脏,转身走了。哥,今天你不要走。孙霞按住东牛的手,那里是乳房上一个隐约的疤痕,孙霞说,这里脏,这是一个变态佬客户啃下的。还有这里,那是小腹处,也是朦胧的青紫,孙霞说,这是在一位老总房里的性具上硌下的。孙霞说,哥,你一定嫌我的身子脏,我没猜错。
东牛说,是天使就不脏,你一点都不脏,脏的是那些男人。
孙霞牵着东牛的手往下走,孙霞说,哥,你别闭眼,我知道你厌恶这卷曲的体毛,可是,有山就有草木,有水就有水藻,有目就有眉,有穴就有毛,身体发肤取自父母,源于造化,有罪的不是它们,是糟践它的人。
孙霞说,你把它们洗干净了,我就真的是天使,****今始为君开。
水到渠成,东牛做得云卷云舒。男人原来是把泥刀,长期不使,锈迹斑斑,倘若女人是个耐心的磨刀匠,那泥刀也能磨得铮亮,现出钢铁本色。东牛说,孙霞,你真的是天使,是我的天使。
一会儿就到了晚饭时辰,东牛说,我们去做饭。孙霞赖在床上不起,东牛说你不饿吗,孙霞说,饿,但想吃的不是晚饭。一伸手把东牛拽回床上。
孙霞从包中摸出一个橡皮大小的骰子,白质红点,精致如一件小玩具。孙霞说,我俩来投骰子,谁点数小谁从实先回答羸家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你一天最多的做爱次数是多少,孙霞问,东牛先答。东牛咪着眼睛想了想,说,七次,新婚之夜。
孙霞说,七次?我可记牢了。
东牛说,该你答题了。
孙霞犹豫了一下,说,三次,和三个不同的客户,有两个是父子。
第二个问题是,你最想干的职业是什么,俩人异口同声,当银行行长,标准答案。
第三个问题是,你最内疚的一件事是哪件。东牛问,孙霞先答。
孙霞说,我第一回钻地磅。那次是给郊区一个村里送钢材,轮到我钻地磅。钻地磅,就是事前没人注意时先藏进磅房下面摆衡器的地下室里,地下室黑漆漆一片,不能开灯,开灯就会被人发规,我摸索着找到秤砣,等上面的信号,信号是在上面的钢板上顿三下脚,把秤砣往上抬,是增重,往下拽,是减重。实车过磅时上抬,空车过磅时下拽,我第一回钻地磅就成功地增出半吨钢材,沾沾自喜。可我到了村里一了解,才知道那是村里的老人集资修桥的钢材。我心里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东牛说,我最对不起的是桂花姐,说来话长。
瘸子死后,东牛打死也不肯放牛。爹娘无奈,送他到泥瓦匠杨师傅家拜师学徒。学徒三年罪,这句话的意思是学徒三年才能满师,这三年期间学徒的日子等于服苦役。那年头,师傅也是个体,有钱起房的人不多,东牛住在师傅家的杂屋,一个月回家背一次米,几乎是师傅家的一员。天没亮,东牛的第一件事是掏灶灰,俗称扒灰,就是把昨天的灶膛清理干净,然后挑水、烧饭,给师傅师母打好洗脸水。夜深,东牛最后一件事是洗完碗涮完锅后洗衣服,包括师母的短裤兜。白天东牛则是男劳力,侍弄师傅家的自留地。记忆中最难受的时刻是吃饭,吃饭的时候,徒弟不能上桌,只能立在一边侍候,一家人放了碗筷,徒弟才能添饭。任你食量大如牛,任你饥肠辘辘,你也只能吃一碗饭,乡谚曰,一碗书生两碗匠,三碗便是种田郎。泥瓦匠属于匠系列,按说可以吃两碗,但东生现在没出师,师母说就算是半个匠也只能吃一碗,其实是那年月粮食珍贵。
师傅严格,师母刁蛮,可东牛再苦再累也能忍,总比回青草坡放牛好百倍。幸亏有桂花姐,桂花姐心疼东牛,常常揣一块锅巴半个山芋塞给东牛。桂花姐大东牛三岁,恋上了省城知青陈新民,经常借东牛的小杂屋幽会,东牛立在门外替他们站岗放哨。陈新民对师傅师母发誓说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大会小会发言成了扎根典型,可返城后黄鹤一去沓无影。桂花姐不吃不喝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起了床却从此不再开口说一言半语,师傅唉声叹气,师母眼泪汪汪,陈新民当年喇叭吹得响如雷,十里八里都知道杨桂花要嫁给陈新民,没人肯上她家的门提亲。有一晚,师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煤油灯火下,师母对东牛说,女大三,抱金砖。东牛看一眼垂着头的桂花姐,说那得看桂花姐愿不愿,桂花姐突然抬起头说,中,这是两年多来东牛听桂花姐从嘴里吐出的唯一一个字,这一个字一锤定音。
凭良心说,东牛从没嫌过桂花姐。结婚那个冬夜,东牛躺在桂花姐的怀里心满意足,对待桂花姐像对待她家的自留地一样勤勤恳恳,深耕细耘,不多久桂花姐就怀上了孩子。问题出在一个阳春三月,桂花姐在房里洗完澡,东牛推门遇上了凸着肚皮的老婆,东牛第一次在白天看见老婆的裸体,桂花姐说,你来听听你儿子在肚子里的声音,东牛矮下身子,阳光从木格窗户里照进来,老婆的肚皮如一只花皮大瓜,褐色的斑纹让他想起滑腻腻的牛蛙,他差一点要吐。孩子生下,他以为那丑恶的斑纹要褪去,留心注意了一次,却是风景依旧。东牛从此就对桂花的身子有了怯意。孙霞说,假,你不是让城里小姑娘细皮嫩肉的身子迷住了,就是还在陈新民的阴影里趴着,别蒙自己。东牛说,反正我跟她在一起就怕那事了。
东牛跟孙霞讲到这里时,说,你们读书人开口说感情,其实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感情是奢侈品,是桌上的菜肴,床上那事儿才是饭。一个饿肚子的人首先想到的是白米饭,填包了肚子才想到吃菜。可怜我一个男人,却让桂花姐这么多年吃不上一顿饱饭。
东牛说到这里,本来已答完问题。孙霞说,那个叫陈新民的人也应该在这座城市,你就再没遇见过?
遇见过。东牛说。
有一天,东牛的车在路口等红灯,东牛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陈新民,东牛跳下车,陈新民坐在马路边的马扎上,地上摆着一叠叠报纸卖报。陈新民说,你要什么报?东牛说,你所有的报我都买下了,陈新民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脑肥体胖的东牛,说,你,你是不是东牛?
东牛拉了陈新民叙旧,酒桌上陈新民羞愧难当,陈新民返城后进了街道工厂,娶了单位的同事,几年前双双下岗,妻子忧郁成癌撒手而去,儿子总算争气,考上了大学。陈新民依靠卖报的收入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和补贴儿子的学费。
你小孩是男是女?也快中学毕业了吧。
女娃,送到加拿大读高中了。
你岳父岳母身体还好吗?
好,能吃能喝,身体棒棒的。东牛心里说,那本来是你的岳父岳母。
东牛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桂花姐?
陈新民说,我还有什么脸问桂花,幸亏她福气好,跟了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东牛说,她跟了我过得并不好。我想求你一个事,你把这报摊收了,我送你二十万,你到固城去养螃蟹,赚了你自己的,亏了算我的。
固城有个固城湖,那里的螃蟹养殖业兴旺发达,名闻国内外,成就了不少大款富翁。陈新民不相信天上会掉陷饼,东牛说,我有一个条件,你要每个星期去看一趟桂花姐,我实话对你说,她至今心里都有你。
陈新民说,你不必诳我,你也像我当年生了猪狗心,想做陈世美,设一个圈套让她往里钻。
东牛说,我跟你不同,我除了是桂花姐的丈夫,还是桂花姐的弟。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这是我的名片,想通了你到我公司来取支票。
三天后陈新民带着东牛的支票去了固城。
孙霞说,哥,我没看错人,你人在花花世界,心眼没坏。
这一夜自然缠绵不已,天亮,孙霞要走,孙霞翘起两只脚丫,说,哥,先穿袜子。东牛打开柜屉,拿出一打白袜子,仔细帮孙霞穿上一双,将那一双脚搂进怀里不舍得放开,东牛说,这些白袜子一直在等着它们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