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质检站来红卫工地验收的日子,是个好日子,是孙霞独立门户自己的建材公司开业庆典的日子。说起来也怪,多少女人在红卫身子底下打过滚,说分手就分手,哭也罢,闹也罢,把百元红钞票当毕业证领了就拜拜,只是孙霞这女人他没想过撒手。这女人做事有股倔劲儿,做生意是咬定青山不放松,说做大就做大了。做公司不同做业务员,得有一笔大额资金撑着周转,得有钢铁厂让你先拉货后付款,建筑公司的货款不好讨,甲方拖欠建筑商,建筑商拖欠供货商,供货商没有银行和厂方做后台,往往就只有死路一条。红卫说,要不,我参股。孙霞说,不,床上床下两回事,床下你是你,我是我,说不定哪天我在导师这里就毕业了呢。
这话话里有话,这女人给红卫的感觉总是若即若离,从来只有红卫炒女人的鱿鱼,莫非他红卫有一天也会被女人炒一回鱿鱼,红卫还真的不相信。
今天是个好日子,下午质检站的人共来了三个,都是老朋友,他带着他们上上下下转了个圈,老规矩,一人一只信封,今天的信封加厚,红卫说,不能陪领导吃饭了,今晚我的二嫂公司开业。领导说,得,这回弄了个小富婆,究竟是二嫂傍你,还是你傍二嫂,说说看是哪家公司。红卫一说是孙霞,三位齐笑,都从包中掏出一张请柬,在红卫眼前晃了几下。红卫说,我脑子进水了,建材公司哪家敢不把质检站当神敬着呢,不给三位发请柬,孙霞就不是孙霞了。容我晚宴上再补敬三位。
红卫抬脚跨进座车,看到脚脖子上露着肉,在楼上时不小心袜子被钢筋挂破了。按规定验收时得戴安全帽穿工作服,他把西装衣裤都扔在车上,顾不上换装先去银都商厦买袜子。他在柜台前转悠了一会,寻思买什么牌子,营业员不高兴了,看他一身穿着,说,去别处吧,这里最便宜的也要一百多。红卫恼了,说最贵的是多少,答三百八,红卫说那省得我挑了,三百八的你柜子里有多少我全买了。营业员晓得看走眼了,诺诺应着说,六七十双。那就买七十双。营业员悉数拿出来,也只有六十九双。红卫说,不行,得买七十双,少一双不行,你去别的店里给我调货。营业员一迭声地赔礼道歉,红卫说,今天老子心情好,不跟你计较。把六十九双袜子打成一捆买走了。
孙霞排场拉得大,大厅里摆了几十桌,主持人是市电视台的两位男女主持,一人捉一只话筒立着,舞台的左边坐着一支乐队,男穿燕尾服,女着拖地裙。舞台的右侧坐着一队小朋友,叽叽喳喳,是电视台荧屏艺术团的孩子。红卫探头看了一眼,一位小姐迎上来,请他在来宾薄上签字。分明是为难人,笔是毛笔,墨是砚墨,红卫捉牢那支笔,深深浅浅画出自己大名,比男人画眉还难。师兄弟们还是坐在一桌,空着俩座位,老三当归说,就缺你了。红卫扫了一眼,说,大师兄不也没到?老三说,早来了,忙半天了。
红卫上洗手间时,碰上了大师兄东牛。大师兄埋头在研究一根柱子,那柱子被磕了巴掌大一块豁口,东牛用手在抠那豁口,东牛朝红卫摊开手掌,手心里只有几颗沙粒,东牛说,二十年了,还硬实得像块铁板呢。红卫想起来,这酒楼当年正是东牛盖的。东牛说,这柱子就是我一刀沙浆一块砖垒的,娘的,这酒店磕破了也不马上补一补。东牛拍拍那根柱子,像是拍着二十岁儿子的肩膀,说,结实着呢。红卫蹲坑出来,他还在打量着墙壁感慨。红卫说,老大,这里是厕所,不是姑娘的闺房,你还真舍不得走?桌上坐定,孙霞也过来招呼,红卫将椅子腿边的纸袋子往桌上一放,说,谁要谁挑,男的女的都有。孙霞说,红卫你这过份了吧,给小姐发票子,给我们发袜子,打发叫花子呢。红卫说了买袜子的缘由,大家齐说那营业员狗眼看人低,只孙霞说,你忙,忙着欺负一个营业员大妈。孙霞这是嫌他来得迟呢,红卫双手挑出几双白袜子,说这送给新鲜出炉的孙总,你就好穿白袜子。孙霞不领情,说,我的白袜子不用你送,没人送我掏钱买得起。俩人逗嘴玩,边上人都起哄助阵,乐队的音乐也凑热闹,潮水一般响起。只大师兄东牛微微笑着,端着几分做大哥的矜持。
孙霞话里的夹生,让红卫有了反思。这一阵忙,冷落了孙霞,连她公司开张的大事也只在电话中聊了聊,红卫打算陪几天孙霞。红卫还有一个工程项目在江城,江城距省城一小时的车程,虽说只是一个中等城市,对红卫而言却是一个自由天地。在省城,红卫不敢明目张胆地带女人招摇,比如说去那几家名店,不定就能撞上自己的老婆,或者遇上偕夫人消费的领导。领导不可怕,这年头人模狗样的人谁身边没个二嫂,但夫人可怕,下次上门送礼时她会讽刺挖苦一番,给你丢冷脸子,敲山震虎警告老公,你可别让他给带坏了,领导做贼心虚,说不定真的就疏远了。这世界是谁带坏谁?谁又能带坏谁?领导心里偷着乐,可你逄年过节免不了去上香拜佛,天下大奶是一家,你就等着挨夫人那些夹枪带棒的言语款待吧。江城没人认识红卫,江城是一片自由的天空,可以让红卫这只鸟儿自由飞翔。红卫打电话给孙霞,忙音,再打,通了无人接听。这刚当了经理还真的摆起谱了,红卫坚持不懈拨号,接了,只说了句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挂了。红卫骂了一声娘,对司机说,不去拉倒,走。
江城的工地上一切正常,红卫把材料员喊过来,问钢材进货的情况,材料员说,没换商家,还是进的孙经理的货。红卫进了材料库,
一一打量那些镙纹钢和线材,问:货是过地磅还是点根数的?材料员说,每次货到工地都已天黑,过地磅的磅房已经下班,只能点根数。红卫心里有了数,孙霞肯定是掐准了磅房下班时间来送货,钢材点根数是以理论重量计算,过磅是实际重量,这两者按标准允许有百分之三的误差,供货商从钢厂按磅重进货,到工地点根数计重,就多出了百分之三的利润,这是中间商惯用的花招。红卫问,抽样拉力试验和硬度试验合格吗?材料员说,合格,我送的样,递给他试验单。红卫看数据,达到了合同要求。看样子孙霞没用小厂的货糊弄他,大事上这女人不敢含糊。材料员见老板不吭声,说,下次我让他们过磅后再收货。
红卫心软,说,免了,只要把住质量关,小便宜就不计较了。谁叫我是泥瓦匠出身,不是做铁匠的呢。
材料员说,泥瓦匠咋了?
红卫说,泥瓦匠只能拌稀泥,砂子和水泥拌在一起哪能分得清,分清了这墙就得塌。铁匠的活分明,即使淬火也铁是铁水是水,那水只能化作水雾尽散。
红卫忍不住又拨打孙霞的电话,红卫说,来江城吧,我想你了。
孙霞说,不方便,我的车送去美容了。
红卫说,我叫司机来接你。
孙霞降低声音说,不方便来,今天身上见红了,来了白来。
红卫掐指算了算日子,说,你骗鬼去吧,那亲戚上门还早呢。手机手机不方便,车子车子不方便,最后说身子不方便。你是想提前毕业不成?
孙霞说,敬爱的导师,你可不能撇下我。再说,你还是我的大客户,我的衣食父母。
红卫说,你知道就好,你只晓得把硬梆梆的东西给我,我就不能把硬梆梆的东西给你?这生意不公平了。
孙霞说,算了吧,我给你的货真价实,锰是锰,碳是碳,有硬度有拉力。你给我的全是回炉了千百回的废铁,也就比面疙瘩强一点。
调笑归调笑,孙霞就是不来江城。饭后,红卫一人躺在宾馆里,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像夜色一样涌进窗来,红卫这样的老板惧怕一个人的夜晚,他找到宾馆的歌舞厅,一个人要了一个包厢。妈咪领进一排小姐任他挑选,他说,谁姓孙?
小姐们相互看看,摇摇头。
红卫挥挥手说,走,都走。
妈咪换了一批小姐,红卫还是问,有谁姓孙?
这一回有五个女孩都举了手,妈咪一屁股坐到他腿上,说,大哥,你留下谁?
红卫手一挥,姓孙的都留下。妈咪乐滋滋走了,五位小姐都围住了红卫,红卫心里清楚,这场合的小姐哪里有真姓名,她们只姓一个“钱”字。红卫说,孙霞啊孙霞,死了张屠夫,也没人吃有毛猪,老子还真的有缺女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