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牛在这所城市有七、八所房产,不是东牛有战略眼光,早就知道若干年后房价会一路疯涨的行情,而是出于无奈,房产全都是开发公司当初抵的工程款。有人发财是命里注定,当初东牛差的是钱,捧着购房合同像是捧着烫山芋,无人肯接手。时过境迁,东牛想不到房产几年间价格会连翻几倍,难怪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东牛现在不差钱,当然不急着出手,这中间有一处是郊外的别墅,山青水秀,远离尘嚣,东牛星期天喜欢独自在这里度过。
星期天的上午东牛的手机总是关着的,按理说做建筑经理的手机是不敢关的,用红卫的话说,这狗日的手机简直比婊子的穴还忙,一个不够还添了一个成双。东牛有自己的想法,东牛觉得这东西太扰人,一个人不能总是像陀螺一样被这根鞭子抽得团团转,得有个空暇静下来想想东想想西,看看前看看后。关机的前几个星期天上午东牛心里还放不下,一个月尝试下来发现一切如常,自己的公司天没坍地没陷,于是这半天的关机就成了习惯。
这半天的时间东牛其实也排得满满的,别墅的前面是草坪,再前面是琵琶湖,后面是花园,再后面就是树木葱茏的玉屏山,这玉屏山用一个熊抱的姿势抱着这几幢别墅,像是一位小朋友抱着手中的积木,琵琶湖的波浪就成了近处伸来的一只只小手,一浪一浪扑岸想将这些可爱的玩具偷走,却只是徒劳。东牛这样看山水时,仿佛自己回到了童年,充满童趣。偶尔有鸟鸣在上空传来,不知是山上的鸟儿去湖中,还是湖上的水鸟去山中,东牛的心就一下子宁静如这山水。本来这样的别墅区是有专人负责管理的,但东牛不,东牛自己打理,东牛自已买了剪草机、加长剪等工具自己动手,上午十点,司机从老家准时赶过来,他是专程送菜来的,其实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豆腐青菜草鸡蛋,最多再买一只小草鸡,司机说菜钱都够不上车的油钱。可东牛就是觉得只有老家的菜才是菜,青菜是老婆在自家园子里种的,不施化肥,不撒农药,豆腐是村东老赵家卖了几十年的手工豆腐,石磨磨的豆料,木柴土灶熬的浆。老婆早年是专职陪读,陪女儿在县中读书,闲时侍弄自家的菜园子,女儿出国了也舍不下老家那块地。其实司机嘀咕归嘀咕,他乐得每个周末能回家和老婆小聚。菜来了,东牛喝一口茶,抽一支烟,然后进厨房自己做,自己吃。
孙霞来时,东牛已干完一番活,坐在草坪上的藤椅里喝茶。刚刚剪下的草叶还没来得及清理,偌大的园子里飘着新鲜的青草香,前园的大门开着,大概是司机走时忘了关上,孙霞径直走进来。孙霞坐下来,说,有钱人的日子才是日子啊,对了,东总,你就不想问问我怎么找来的。
东牛说,这事儿还不简单,以前我送礼,人家不告诉我家里的地址,我就在他单位等他下班,人家骑摩托时我骑自行车,人家坐小车时我骑摩托,人家在酒店喝酒时我在门外啃烧饼,人家在舞厅跳舞时我在马路上巡逻,人家上楼梯时我在门口候着他了。
孙霞说,你就吃准我是来送礼的﹖美得你,我上门是来讨债的。
东牛当然知道她说的是那一打白袜子,说,我哪里敢想你孙经理会上我的门送礼﹖只是欠你的东西尚没备齐,得宽容我一些时辰。
孙霞“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说,我是为你工地上的事来的。
东牛正色说,在这里任何人都别提工地上的事。
孙霞说,也好,在这桃花源里还是远离那俗世清静。
东牛领孙霞参观了一遍别墅,别墅装修得挺简单,墙是白墙,地板是杉木地板,树干上的疤痕也实实在在留着,家具全是中式,没用油漆,东牛说只抹了固城产的桐油,孙霞却喜欢这样的朴素,孙霞说,我做梦都想在这里有一个房间,东牛说,我这里缺一个钟点工,想干,就留一个房间给你。
孙霞说,看来我在大哥眼里从来就不是天使,只是丫环命。
东牛继续修剪草坪,孙霞进了厨房。风和日丽,男人下地,女人下厨,只少了一点鸡鸣狗吠,东牛像是回到了固城的田园日子。女人在厨房的手脚就是比男人快。不多时,孙霞就端出了两菜一汤。菜一是素油青菜,一是韭菜煎鸡蛋,汤是腌菜汁炖豆腐。都是家常菜,但孙霞用的是固城老家的烧法,对东牛的胃口。尤其那汤,俗称“千里香”,说是闻着臭,吃着香,其实外地人无法入口,那腌菜汁是隔年的腐水,舀出腌缸时掩鼻难挡酸臭,炖时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猪油,端出时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可东牛就偏偏好这一口,孙霞做得地道,东牛吃得香甜。
用完午餐,孙霞一扔碗筷,说,我要睡午觉了。东牛说客房在二楼,不,孙霞说,我要在草坪上晒“日光浴”,边晒边睡。东牛说,这洋人不怕别人偷看,你也不怕?孙霞说,只要你不偷看,谁也偷看不成。
东牛一觉醒来,孙霞还侧卧在草坪上,这女人可真敢脱,居然脱得只剩了脚上一双白袜子。东牛不知道要不要靠近,说,天使,来人了,快穿上衣服。
孙霞转过头,坐直身子,草青体白,晃得东牛眼花,孙霞说,来的是人,又不是狼。是你心里怕吧,你一个穿衣服的,还怕一个光身子的?
东牛走近,侧着身体坐到草坪上。孙霞说,脱,脱光了陪我说话,我光着身子你穿着衣服这不公平,在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都没穿衣服。
孙霞说,你知道我小时侯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是在夏天的时侯像你们一样脱光了衣服在草地上打滚在河里游泳,可我父母不准,说我是城里人。
东牛将自己脱了,看自己,胸不是胸,腹不是腹,长年不捉泥刀,身上已经肌肉松驰,典型的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不禁羞惭,抬头,看到的是雕塑女像一样的孙霞,乳是乳,臀是臀,东牛的眼光不敢朝深处看。
累了,冤了,我不哭。孙霞说,我在宿舍里脱光自己,洗衣服,做饭,唱歌。脱光了就把自己解脱了。
活着就得累着,我也一样。东牛说,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活得这么累。你是城里人,又是念过大学的,体会不到。我不同,乡里人把我当城里人,有钱有势。城里人把我当暴发户,吃了你的,拿了你的,转过脸骂你是个土包子。
我是城里人吗?孙霞冷笑,在这座城市我无房无车没户口,受人欺受人骗,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咽。也就大哥你还当我是个人。
孙霞仰身躺下,说,我真想这样在草坪上睡过去,一睡不醒。
东牛的身体在微风中不觉得冷,倒渐渐热了。东牛裆间物难得有觉醒的时候,感谢这阳光灿烂,感谢这芳草青青,感谢孙霞这美妙的胴体。东牛不好意思地说,这小东西思想不健康,我回屋教育教育他。
各自冲了澡,换上了浴袍,孙霞犹豫再三,说,说到底我们都还是这世间的俗物,我今天来是告密的。
孙霞说,你认识我手机上的这个号码吗?
东牛看了一眼,是他姐夫的号码。东牛的姐夫负责工地的材料,东牛的心头不禁沉了一下。几乎每个建筑公司的管理人员都是老板的七亲八戚,东牛的公司也不例外。创业时,大家拧成一根绳,共煮一锅饭。可业大后,问题出来了,总觉得自己碗里的少,于是管财务的开始贪污,管现场的开始虚报工时,管材料的开始拿回扣,东牛两只手按不住浮起的十个瓢,苦思冥想,想出了一招。把自己这一边的亲戚和老婆那一边的亲戚搭配组合,互相监督。这是受了电视剧里的启发,那些古代做皇帝的常常就是将内亲和外戚的矛盾为己所用。姐夫的事已经有人举报,东牛就只有一个姐姐,姐夫家贫,东牛一拉队伍就把姐夫带进了城,这些年姐夫先是在村上起了楼,接着在镇上买了房,可姐夫在工地上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先是捡工地上的废料卖给回收店,后是跟建材公司讨回扣,东牛睁只眼闭只眼,看在自家姐姐面上。可这回他胆子闹大了,将整车崭新的镙纹钢偷运出去卖钱,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现在进钢材一次就进成百上千吨,他以为钢材不是棉花,少个几十吨货没人能看出,殊不知早有人报告了东牛。东牛想不到的是,他偷卖的钢材恰恰是卖给了孙霞的公司。
孙霞说,你打算怎么办?
东牛说,开除他,让他陪我姐姐在家种地,每年的工资照发。
可以想得到,东牛的姐姐会哭着来求他,东牛的老母亲也会替姐夫来求情。东牛叹口气,说,你看看我过的什么日子,甲方的人压我,质检的人卡我,材料商骗我,街头的流氓地痞敲诈我,连我的亲姐夫也偷我。我做老板实际上是做龟孙子。
东牛说,孙霞,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这样可是坏了江湖上的规距。
孙霞说,在我心里你比江湖重要。
东牛说,你卖了他,你就不怕我打电话告诉他,把你也卖了。
孙霞说,我才不怕,当着面你也可以告诉他是我告的密,你愿意卖了我,只能说明我贱,只配被出卖。
孙霞接了个电话先走,她换上自己的衣服,将浴袍丢给东牛,孙霞将院门关上的声音传来,东牛低头嗅了嗅那浴袍,隐约是孙霞的味道。东牛换上它,两手揣在口袋里在屋子走了几个来回,感觉特好。他定定神,打开手机,拨通了姐夫的电话。
“东总……”
东牛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喉咙一阻,憋久了的喉咙一串声干呕。
“没有声音,这电话怎么这样鬼怪。”
东牛将手机盖合上,猛然一掷,手机在地板上四分五裂,东牛干呕了一声,泪水涌出眼眶。东牛对着屋顶问,老天啊,这世界我还能相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