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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东牛

东牛逢到节假日都得去看望老四冬宝老婆母子俩人。老四冬宝原来是东牛的项目经理,盖石化公司办公楼时出的事。冬宝是个办事让东牛放心的人,不然东牛也不会把一幢高楼交给他负责。问题出在石化公司的缪总身上,缪总是个呼风喊雨霸道的家伙,仕途上顺风顺帆没呛过水,胆大心却不细,在进设备时受贿被拽住了尾巴。缪总被双规时,东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比双规的缪总还难捱时辰。别看现在的建筑开发公司老总一个个风风光光,甚至用钱使唤当官的像使唤狗一样容易,但当初起家时无一不是在当官的面前摇尾乞怜,才扒到第一桶金。当然,你光会摇尾巴摇不来工程,人民币才是硬道理。那时的东牛还刚起步,账上连十万都拿不出,缪总开出的价码是一百万。东牛和老四冬宝回固城老家借民间的高利贷,伍拾元和壹佰元的大票还没出来,拾元的纸币他俩塞了一化肥袋,俩人挟着化肥袋,一身汗臭,满腹心事,东牛说这要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可要被要债的人一口肉一口血活活吞了。老四说,只要缪总肯收了,还怕他敢不把工程给我们。当官的性命看得比你重,你一个光脚的还怕他一个穿靴的赌命,东牛想想也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把化肥袋扛进了缪总的家门。可缪总不是刘胡兰,他一进去就软蛋了,把什么都招了,包括东牛扛的化肥袋,包括老四逄年过节送的烟酒茶叶。检察院接着把东牛和老四请了进去,东牛死不认账,只承认给缪家送过一麻袋山芋,老四冬宝却把什么都扛了过去。老四被判了刑,老四对探监的女人说,我进来了,只苦了你们娘俩,大师兄进来了,几百号人就没了觅食的去处。

东牛当然不能苦了老四冬宝的老婆和儿子。东牛把他们从乡下接进城,从账上挤出一笔钱,给娘俩在南湖新村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房,接着出钱给老四的儿子联系了一所有名的小学读书。东牛说,老四的工资和奖金一分不会少,老四媳妇,你有什么难事尽管开口,你娘俩的事就是公司的事。老四的老婆感谢不尽,那时东牛自己还睡在公司的办公室呢。

买房时老四冬宝的老婆要的是一楼,一楼有院子,东牛去的那天是伏天的中午,乡下女人毕竟是乡下女人,她把院子弄成了一块菜地,椒红茄紫,欣欣向荣,东牛说,你可千万别上粪肥,老四老婆说我晓得,我不会让楼上的邻居嫌的,这地没种过庄稼,底子肥,栽什么都长得枝茂果实。老四的老婆正在忙着“晒伏”,这是老家的习惯,梅雨天一过,家家户户都把箱底翻个底朝天,把秋天的夹衣冬天的棉服被褥统通晾到太阳底下,免得因潮湿而发霉。从前在村子里,这也是殷实人家展示的一个平台,女人们结成伴,这家院子进那家院子出,大呼小叫,夸张的赞美让受吹捧的女主人捞足了面子,也让家底寒酸的婆娘们落下委屈。东牛看着院子里红红绿绿的衣服,问孩子的毛衣够不够,过冬的滑雪衫要不要添,老四老婆说,都有了,你不是叫公司的人送来了吗,我还没顾上谢你哩,小孙的目光可准了,买的衣服既合身又新潮,把娃崽子打扮得像个城里人一样。东牛诧异,哪个小孙,老四老婆说,你公司的女子小孙啊,来过几回了,送这送那的,说是你吩咐她的,刚才还来电话,说一会儿就到。东牛没吭声,公司管理层里没有姓孙的女子啊,我倒要看看这天上掉下的“孙大圣”是谁。正说着,门铃响了,老四老婆快步去开门,东牛听见一个几分熟悉的女声说,嫂子,讲好今天来帮你“晒伏”的,有点事儿耽搁了。

东牛双手撑在沙发上,等那女子换了鞋进客厅,居然是孙霞,孙霞说,哟,老板也在嫂子这啊,东牛不由将撑着沙发的手放下了。东牛让了让沙发说,孙霞,坐吧。

哪有和老板平起平坐的道理。孙霞朝东牛嫣然一笑,那颗虎牙正冲着东牛。孙霞将烟缸放到茶几上,又拎来水壶帮东牛的茶杯续水。水汽升腾,模糊了孙霞的脸,让东牛想起了那晚镜子里这女子的影像。东牛嗓子眼一时有些干,东牛咽了咽喉咙,抬手抹了抹上下滑动的喉结,手感竟像是又捏住了那枚孙霞递的潮湿的香皂。孙霞说,嫂子,来晚了一步,你把活儿都干完了。

老四老婆说,你来陪我说说话就行了,还真的每回都劳动你。

孙霞说,我们老板喜欢吃杨梅,我要知道他在这,路上就捎带了,要不,嫂子你去买点来?

老四老婆应着,推门去了。东牛说,谁说我喜欢吃杨梅?

孙霞找个椅子坐下来,说,杨梅酸呀,你要不喜欢酸东西,那天我过生日怎么会提前走?

东牛被她这句话噎住了,无语。孙霞这天穿的是一袭碎花连衣裙,坐在椅子上伸出两条长腿,脚上穿一双黑凉鞋,却配了一双雪白的袜子,孙霞说,大哥,你看什么呢,你不是盯着我的手看,就是盯着我的脚看,我就只有手和脚长得受看吗?东牛说,我从前认识一个爱穿白袜子的小姑娘,也姓孙,她是我老师的女儿。

孙霞说,我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她爸是乡校的教导主任孙长杰。

东牛仔细打量孙霞的面孔,用手指朝孙霞的额头点了点,说,明白了,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看来我逃不出姓孙的手心。

东牛记着孙霞的爸孙老师,初一那年,东牛家贫,父亲生病挣不了工分,东牛歇学牵起了生产队的牛缰绳,可孙老师不依,三番五次上门动员他父母。那一天中午东牛拴了牛回家吃饭,正碰见孙老师苦心婆心地劝说他爸。东牛羞于见老师,立在院子里不敢进门,正是母亲“晒伏”的日子,晾衣绳上挂着东牛家满是洞眼的棉絮,东牛透过洞眼看见了孙老师的女儿,那是一个在东牛眼中天使一般的小姑娘,穿着的确凉的花裙子,崭新的塑料凉鞋,脚上还穿着一双白袜子。夏天还穿着袜子,这在当时的东牛心中是无法想像的,即使支书的女儿夏天也没钱穿袜子,那是村里人无法想象的奢侈。东牛的童年没有袜子,即使是冬天也是赤脚穿上一双芦花草鞋,而夏天,东牛看看自己,上身赤膊,母亲说可以省衣衫,下身穿的是一条补丁垒补丁的裤衩,脚上当然是赤裸的五个脚趾。东牛以前不觉得自己这样的穿着有什么寒酸,可在这小姑娘面前,东牛羞惭不堪。小姑娘偏偏看见了他,惊喜地告诉大人,他回来了回来了,把他扯到了孙老师面前。

东牛最终没有复学,却记住了小姑娘,天底下还有一种生活在天堂里的城里人。

东牛问孙老师可好,孙霞说退休了,身体挺好,还时常惦记着他乡中的那些学生,他还记得你的名字。

东牛说,那时你可没有虎牙,似乎连门牙也缺两颗。

孙霞说,你不喜欢我的虎牙吗?我明天就拔了它。

不,我喜欢虎牙。东牛说,喜欢那个穿着白袜子的小姑娘。

大哥说的可是真话?再过三天,就是我的生日,那你送我一打白袜子做礼物。

东牛说,你今年的生日不是已经过了吗?

我过的生日可多哩。高兴,过一回生日。不高兴,也过一回生日。但这回是我真正的生日。

三天后,东牛想了想说,不行,三天后我正在北京开会。我明天就叫人把生日礼物给你送去。

女人生日多,男人会多。孙霞挖了东牛一眼,说,我就知道你会推托,北京没有会议,广州会有会议,广州没有会议,乌鲁木齐会有会议,指不定是纽约、东京有会议。反正,你找得出一百个理由。

四嫂推门进来,将杨梅洗了端上茶几,孙霞拈了一颗放进嘴中,说,真酸。四嫂说,要死,我没顾上先尝一颗。东牛塞了一颗到口中,说,不酸,甜呢。

临走时,东牛把孙霞喊到一边,说你把帮老四家买的东西都列个账,交公司报销。孙霞说为什么,冬宝可是我爸教了三年的学生,你要不过意,那就别忘了答应我的一打白袜子。

东牛说,让我买飞机我买不起,一打袜子我还买得起,我知道,天使都穿白袜子,长着虎牙的天使也是穿白袜子。

东牛说,孙霞,难为你替我惦记着老四家的,公司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只有你一个外人还想着这母子,要不,干脆到公司来上班吧。

孙霞笑着说,不,还是不给你当下属好,哪有老板给下属送袜子的呢。

东牛想,这女子可真是伶牙俐齿,看来她不枉比别人多长了一颗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