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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一天,我记得,表哥一直很沉默。当然了,很小的时候,表哥就是一个沉默的人。或者说,沉静。表哥的话不多,可是,一句是一句。这是我母亲的评价。母亲在训斥我的时候,总是把表哥拿出来作比较。小时候,我是一个话篓子。那一天,表哥一直同父亲喝酒,而且,竟然在父亲的劝诱下,也点了一支烟,夹在手指间,也不怎么吸。里屋,玉嫂正和表嫂说得热烈。炉火很旺,欢快地跳跃着。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细细的灰尘在光线里活泼地游走。女人们的笑声传出来,我表哥猛地吸了一口烟,大声地咳嗽起来。

吃完饺子,他们就要走了。自然又是一番推让。我表哥把带来的东西堆在桌上,罐头,点心,其中有一种,叫做马蹄酥的,状如马蹄,香甜酥软,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那种点心了。表哥他们的车筐里,也装满了东西,南瓜,红薯,小米,我母亲一样一样地塞过来,摁着表哥的手,有些气势汹汹,仿佛在打架。表哥一直微笑着,连连说,够了,够了,盛不下了——我一直想不起来,那一天,表哥为什么要带上我。只记得,我坐在表哥的身后,表嫂骑着车,在我们旁边慢慢走。冬天,衣裳厚,她已经很有些吃力了。夕阳照在她身上,酒红的大衣仿佛要融化了。路两旁是麦田。这个季节,麦田还在沉睡。不过,也许,在大地深处,正在一点一点萌动着,渐渐醒来。谁知道呢?毕竟,二月,即便寒意料峭,也算是早春了。表嫂忽然停下来,跟表哥轻声说了两句。表哥迟疑了一下,回头让我下来。

夕阳温软地泼下来,村路上,远远近近,浮起一片薄薄的暮霭。我跟在表嫂后面,往麦田深处走。不知谁家的洋姜,许是忘了收割,孤零零地在田埂上立着。表嫂踌躇了一会儿,很费力地蹲下去。我背对着她,挡在前面。村路上,表哥的身影有些模糊,然而依然挺拔。他背对着我们,站着,一动不动。他是有些难为情吗?夕阳渐渐在天边隐去了。暮色四合。一群飞鸟从空中掠过,仿佛一群流星。微风吹拂,带着田野潮润的气息。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个黄昏。我站在表哥和表嫂之间,在某一瞬,我的心忽然柔软下来。多年以来,对表哥怀有的那种静静的情感,变得纯净,澄澈,轻盈无比。它在那一个黄昏,生出了翅膀,飞进童年光阴的深处,在那里长久栖落。

在姥姥家,在旧院,表哥一直是大家的骄傲,怎么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城市和权力。远亲近戚,谁家有了事,不去找表哥呢?那时候,表哥已经在城里牢牢扎下了根须。一个小城的父母官,在人们心目中,就是当朝的宰相,甚至,是朝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他?他们的女儿,已经上了小学,聪明伶俐,是旧院里的小公主,有关她的种种趣事,在旧院的亲戚中广为流传。其时,表哥已经有些发福,很气派的啤酒肚,在皮夹克下隆起。先前浓密的头发,开始微微谢顶。一如既往地沉静,却更多了一种志得意满的笃定和从容。他是旧院的座上客。我父亲,我舅,甚至,我姥爷,都从旁陪着,有些诚惶诚恐的意思了。这个时候,表哥往往把我叫过来,让我坐在他旁边,问我一些学校里的事情。芳村这地方,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通常,女人是不能上酒席的。女孩子,尤其不能。我却不同。那时候,我已经在城里上大学。回到芳村,自然享有不一样的待遇。而且,大家都知道,从小,表哥最是宠我。我坐在表哥身旁,却忽然变得沉默了。我知道,我是感到性别的芥蒂了。当然,还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表哥端着酒杯的手,白皙,肥厚。同我父亲他们粗糙的大手遭逢在一起,简直是鲜明的对照。我的表嫂呢,已经是泰然自若的妇人了。雍容,闲适,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羞涩不安。她微笑地看着一旁鲜花般的女儿,接受着旁人的奉承,很怡然了。我姥姥,还有我的母亲,一直极力逢迎着那娇蛮的小女孩,甚而,有些谄媚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小女孩哭了起来,大人们立刻慌作一团。我表哥皱一皱眉头,喝斥道,不像话!然而也就微笑了,语气里有着明显的纵容。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工作。回芳村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同表哥,也有几年不见了。偶尔,从母亲的嘴里,听到一些表哥的事。据说,表哥的仕途一直通达,同所有事业辉煌的男人一样,在那个闭塞的小城,他也时时有绯闻流传。表嫂为此同他闹,眼泪,争吵,甚至威胁,也往往无济于事。关于表哥和表嫂,他们之间的一切,我都不甚明了。只有一回,表嫂忽然打电话来,同我说些家常。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表哥。忽然就饮泣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回,我们说了很多话,大都已经忘记了,只有一句,我依然记得。你哥他——是变了——表嫂说这话的时候,我能感到语气里那一种悲凉和无助。我怔住了。多年前的那一个斯文的少年,从岁月的幽深处慢慢走来。面目模糊。那是我的表哥吗?

那一年,母亲故去。表哥连夜从城里赶回来。他不顾人们的劝阻,一头跪倒在母亲的灵前,扑在母亲身上,恸哭失声,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我的泪水汹涌而下。往事历历。我的表哥。我的母亲。

芳村有一句俗话,两姨亲,不是亲。死了姨,断了根。母亲故去以后,表哥难得来芳村一回了。当然,也来旧院,看姥姥。每一回,都是来去匆匆。母亲故去的那一年,中秋,表哥来看父亲。一进院子,表哥就哽咽了。他是想起了母亲吧。物是人非。表哥和父亲,两个男人坐在屋子里,艰难地寻找着话题。更多的,是长久的沉默。秋天的阳光照过来,落在墙上的相框里。那是母亲的相框。如今,已经落上一层薄薄的灰尘。然而,依稀可以看出,有那么多一身戎装的青年,英姿勃发。那是当年的表哥。

从省城到京城,一路辗转。离芳村,离旧院,是越来越远了。其间,经历了很多世事。有磨难,也有艰辛。一颗心,渐渐变得粗砺和坚硬了。不见表哥,总有五六年了。偶尔也听到他的一些事情。说是因为什么问题,免了职。姐姐们的话,因为不大懂得,总是含混不清。父亲已经老了。对很多事都失去了好奇心,或者说,失去了关心的能力。总之是,在他们的传说中,表哥是落魄了。我不知道,表哥和表嫂,究竟怎样了。他们过得好吗?他们,还算——恩爱吧?我一直想打电话过去。也不为什么,只是想说一说话。拿起电话的时候,却终于又放下了。我不知从何说起。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有时候,会想起表哥,总是他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蓝花的短裤,黑塑料凉鞋,提着一罐头瓶小鱼,在矮墙上走着。忽然间,纵身一跃,把我吓了一跳。他笑起来了。

我悲哀地感到,有些东西,已经悄悄流逝了。滔滔的光阴,带走了那么多。那么多。令人不敢深究。真的。不敢深究。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已经变得越来越懦弱了。我一直不愿意承认。可是,我知道,这是真的。

真的。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