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院子的阳光。风把白杨树叶吹得簌簌响。芦花鸡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偶尔,漠然地看我一眼。我立在院子里,只感觉喉头的东西硬硬的,横在那里,上不去,也下来。我的目光越过树巅,天很蓝,让人心碎。在那一刹那,往事像潮水,汹涌而来。生平第一次,我感到了那种心碎。我是说,那一回,表哥,还有那个姑娘,他们的出现,对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是一种打击。这是真的。后来,我常常想起当年,那一个秋日的中午,晴光澄澈,我立在院子里,为失去表哥而伤心欲绝。真的。失去。当时,我以为,我失去我的表哥了。我的表哥,被那个姑娘抢走了。而且,她虽然好看,却有着缺了半角的门牙。
然而,你相信吗?两年以后,在我表哥的婚礼上,我已经很坦然了。那时候,我已经上了中学。在学校里,在书本中,我见识了很多。我长大了。有了女孩子该有的秘密。会莫名其妙地发呆,叹气,有时候,想到一些事情,也常常脸红。喜欢幻想。也喜欢冒险。却把这些小小的野心藏在心里,让谁都看不出来。表面上,我是一个文静的姑娘,懂事,听话,也知道用功。可是,有谁知道我的内心呢?那一天,我是说,我表哥的婚礼上,到处是喧闹的人群。我表哥和表嫂——我得称她表嫂了,他们站在人群里,笑着。新娘子笑得尤其灿烂,她时时不忘拿手背掩一下口,她是担心她的那颗牙齿吗?新郎呢,则要矜持得多了,他穿着雪白的衬衣,打着红领结,那样子,真是标致极了。我忘了说了,当时正是五一节。按说,乡下的风俗,婚嫁的事情,大都在冬月农闲的时候。表哥和表嫂,据说是奉子成婚。当然,这些,我都是隐约从大人们口里听来的。
表哥常到芳村来。在旧院看看姥姥,然后到我家看母亲。当然,有时候,尤其是过年的时候,表哥也会带上表嫂。那一回,是过年吧,正月里,表哥和表嫂到我家来。我母亲正和玉嫂在院子里说话,看见表哥他们,很高兴,从他们手里接过东西,招呼他们进屋。表哥却立住了。冬天的阳光照下来,苍白,虚弱,像一个勉强的微笑。空气清冽,隐约浮动着硫磺呛鼻的气味。这地方,过年的时候都挂彩。如果你没有在乡下生活过,你一定不知道什么叫做彩。红红绿绿的一种纸,剪成好看的样子,用细绳串起来,院子里,大街上,飘飘摇摇,到处都是。母亲牵着表嫂的手,很亲热地说着话。那时候,表嫂已经怀了孕,酒红色呢子大衣,下面却是肥大的军装裤子,我猜想,一定是表哥当年的军装。她站在那里,已经显山露水了。不知道我母亲问到了什么,她点点头,却忽然红了脸,很羞涩地笑了。玉嫂却是大方多了。那时候,她已经生过两个孩子,在这方面,显然有着丰富的心得。她同表嫂热烈地讨论着一些细节,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是那种妇人才有的爽朗的笑。表哥立在那里,一时有些怔忡。风把头顶的彩吹得簌簌响。他在想什么呢?或许,他是想起了当年,那个隔壁的小媳妇,俊俏,羞涩,还有一些孩子气的调皮。那个猪尿脬,在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的树梢上,微微飘荡。那个爬树的少年,笨拙,却勇敢,他的心怦怦跳着,他拼命抑住,不让它蹦出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地眯起了眼睛。他的手心里湿漉漉的,火辣辣地疼。他出汗了。那个少年,他的喘息声,穿过重重光阴,在耳边回响。而今,却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稳重,镇定,握有一些权柄,在小城里,也算是有些头脸。娶妻,生子,中规中矩地生活。偶尔,也有幻想,然而,很快就过去了。街上传来一声鞭炮的爆裂声,很清脆。表哥这才回过神来,刚要说些什么,却听母亲说,快进屋——外头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