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院是真的安静下来了。阳光静静地晒着,把枣树的枯枝画在地上,一笔一笔,很分明的样子。西墙上,挂着红薯的藤蔓,黑褐色,已经干透了。一只羊正在努力地拿嘴巴够着,却够不着。姥姥坐在门槛上,看了一会羊,又抬头看了一会天。太阳光照过来,像金子,有几粒溅进她的她眼睛里了。她眯起眼,不知怎么,就渐渐有了泪光。她疑心是自己打了呵欠,拿手背擦一擦,自己倒先笑了。这回好了。六个女儿,全都嫁了。有时候,她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分明地,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处,说着,笑着,闹着,也气恼,把牙恨得痒痒的——怎么这一霎眼,就全散了。只留下这个院子,这个旧院,寂寂的,让人空落落的疼。村里的姑娘们也都不来了。英罗,也出嫁了,嫁到了阎村。我蹲在地上,拿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画着,天知道我在画什么。
门吱呀开了,我舅和五姨回来了。姥姥似乎吃了一惊,慢慢从门槛上立起来。她是忘记了。这个家,这个旧院,还有她的五姑娘,她的上门女婿,半个儿子——岂止是半个,她是要拿他做一个儿子呢。姥姥看了一眼五姨的肚子,已经很笨了。她掐着手指,暗暗算了一下日子,快了,也就是月底月初的事了。
五姨的第一个儿子降生以后,皆大欢喜。我的父亲却始终郁郁的。怎么说呢,其实,从一开始,对于我舅的入赘旧院,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当初,他也曾是旧院的东床。他本是立意要在旧院成家立业,终其一生的。然而,他竟然还是走了,他不肯承认,其实是被逐出门。因为无子。父亲是一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头的暗伤,是他的人生的耻辱。他和我姥姥日后的一切恩怨纠葛,自此开始。多年以来,父亲和姥姥互不理睬。即便是当街碰上,走个面对面,也是视而不见。想来是多么令人难堪,我母亲夹在这样一种关系之间,左右为难。
连襟之间,或者妯娌之间,往往是不动声色的对手,其间的较量,往往是从最初开始。这种较量微妙,隐蔽,却动人心魄。父亲同我舅,这两个男人,他们之间的较量,几乎贯穿了漫长的后半生。父亲和我舅,这两个旧院的女婿,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和旧院有关。连襟两个之中,相对我舅,父亲是显见的失败者。父亲恨我舅,恨我姥姥,恨那个哇哇哭叫的新生儿。总之,父亲恨旧院。当年,他还是一个青涩的年轻人,一切才刚刚开始,是旧院,把他对生活的美好期待,揉碎了。父亲恨恨地想。可是,他的期待是什么?公正地讲,离开旧院之后,他的日子倒渐渐好了。苦倒也是吃了不少。想到这里,父亲摇摇头,叹了口气。然而,他还是怨恨。这些年,他和母亲,闹了多少回,他是记不清了。为了什么,左右离不开旧院。我说过,我舅这个人,聪敏,精明,处事圆通。他随母亲再嫁,很可能,小小年纪,就已经历了很多世事。他敏感,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往往能够一眼看破。父亲的心思,他怎么不懂?一进旧院,他看到的,都是笑脸,是欢喜,是对于未来顶门立户的男主人的暗暗的期盼。除了父亲。记得,我舅和五姨成亲那天,父亲去得很迟。母亲几番延请,求他,逼他,软硬兼施,费尽了口舌。后来,父亲是去了。喝多了酒,把酒盅摔碎了,说了很多莫名的醉话。我母亲从旁急得直跺脚,只是哭。我舅把母亲劝开,自己在父亲身边坐下来,父亲满上一盅,他干一盅。也不说话。众人都看呆了。姥姥过来,正待开口劝阻,我舅仰头把一盅酒一饮而尽,说,兄弟给哥赔罪,赔罪了。
自此,我舅同父亲很热络地来往,称兄道弟,闲来喝两盅小酒,叙叙家常,简直亲厚得很。我父亲就不好把脸挂下来,自己本又好酒,也就半推半就地敷衍着。村子里,谁不知道,我舅和父亲,旧院的这一对连襟,好得像兄弟。我姥姥看在眼里,嘴上不说,暗地里却更是佩服我舅的大度和通达。相比之下,父亲就显出那么一点狭隘,固执,不招人喜欢。其实,父亲是这样一个人,心肠软,耳根子也软,见不得人家的一点好处,听不得一句好话,眼窝子又浅,一个大男人,常常是,心头一热,眼圈先湿了。我舅这样上赶着同他交好,尤其是,人前人后,给了他足够的面子。这让父亲安慰。有时候,接过我舅递过来的烟卷,刚叼在嘴上,一朵橘红的火苗就凑过来,替他点燃了。他慢慢吸上一口,长长地吐出来。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在面前徐徐升起,很惬意了。
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我说过,那些年,是我们家的盛世。我至今还常常记起,父亲坐在八仙桌前,噼噼啪啪拨算盘。太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过来,父亲身上,有一层毛茸茸的金色的光晕。黑褐色的算盘珠子闪转腾挪,一线流光在上面闪闪烁烁。偶尔,父亲抬起头来,同旁边的母亲说上一句,就又埋下头去,继续算账。账本是一种很挺括的纸张,上面有红的蓝的格线,密密麻麻的,有很长一段时期,我的作业本就是这样的账本纸订成的。这让我在伙伴们中间很是骄傲。现在想来,这样的作业本并不好,主要是线条太乱,远不及白纸的干净清爽。可是,在当时,账本纸代表了一种特权。幼小的我,竟也知道特权带来的虚荣了。那时候,生产队里常常吃犒劳,吃犒劳的地点,就在我们家。所谓的吃犒劳,其实就是少数人的犒劳,生产队长,会计,有时候还有仓库保管员。我记得,生产副队长是一位妇女,叫做然婶的。算起来,当时,然婶总也有三十出头了。三十多岁,在女人一生中,该是最好的年华。像初秋的庄稼,饱满,结实,丰饶,汁水充盈,浑身上下,洋溢着成熟女性的风韵。仔细想来,然婶算不得好看,但却是生动的。性格又活泼,人又能干,在生产队里,很惹男人们喜欢。我不知道,对于然婶,父亲心里有什么想法。可是,看得出来,然婶是很喜欢同父亲在一起的。往往,只要有父亲在,然婶的笑声就格外清脆,神情也格外娇柔,不经意地,就飞红了脸。很妩媚了。生产队长是魁叔,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喜欢喝酒,大声说话,走起路来,震得地面咚咚响。人们都说,魁叔和然婶。男女共事,难免有闲话,在乡村,尤其如此。有人说,看见他们钻庄稼地了。也有人说,就在河套的树林子里。男人把女人抵在树上,把一树的雀子都惊飞了。说话的人眨一眨眼睛,坏坏地笑了。逢这个时候,我父亲总是很沉默,专心忙着手头的事,一言不发。我母亲却饶有兴致的样子,孜孜地追问着,发出一声声惊叹。这惊叹里有谴责,惋惜,但更多的,还有安慰和满足,甚至是薄薄的嫉妒和愤恨。
吃犒劳的时候,我家的厨房就热闹起来。然婶拉风箱,我母亲在灶前弯着腰,照料着锅里的烙饼。两个人有说有笑,配合默契,简直是一对姐妹了。有时候,母亲就把声音低下来,俯在然婶的耳朵边,悄悄地说些体己话,说着说着,就吃吃笑了。男人们在北屋,喝酒,吸烟,吹牛,偶尔,也说一说队上的公务。说着说着就跑了题。不知说到什么,他们笑起来。那是男人的笑声,粗犷,爽朗,却又意味深长。我在地下把一只陀螺抽得团团转。陀螺是魁叔给我做的,染成鲜艳的红色。我的眼里只有陀螺,我还顾不上别的。饭菜端上来了。烙饼,烀茄子。全都是油汪汪的。生产队库房里,有的是成瓮的花生油。后来,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美味的饭菜。通常,第二天,我总是被母亲派往旧院,给姥姥送剩下的饭菜。姥姥把饭菜收下,把空碗递给我,一边叮嘱着,路上小心,别摔了。我也不知道,是别摔了我,还是别摔了碗。总之,姥姥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慈祥。后来,我常常想,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姥姥把对父亲的芥蒂,慢慢消融了。她开始以一种新的眼光,来打量这个被自己逐出门庭的女婿。姥姥看了一眼烀茄子,厚厚的一层油,已经凝住了。饼是千层饼,点着密密的芝麻粒。姥姥眯起眼睛看了一会,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年,也是尝够了独力支撑的苦楚,一心要如何如何——仔细想来,当年,自己或许是过分了一些。
五姨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我已经是上了二年级。家丁兴旺,姥姥自然很高兴。就连母亲,也是兴高采烈的,同人闲聊的时候,说着说着,就说起了新生的婴儿。大胖小子,哭起来,嗓门响得很呢。那样子,仿佛是自己生了儿子。姥姥照例是忙里忙外。看着一院子的尿片子,花花绿绿的,晒满了铁丝,纺车架,柴禾垛,甚至柳筐的弯背上,大模大样的,都是。姥姥就微笑了。谁想得到呢。自己竟是有孙子的命。两个孙子,生龙活虎的,把这旧院多年的阴气,全给冲散了。姥姥承认,她喜欢男孩。对这两个孙子,她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喂给他们吃。生养了这么多女儿,她是真的麻木了。当然,跟表哥比起来,还是不一样的。怎么说,表哥也是外人。乡间有一句俗话,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就走。现在想来,这话是真的。小时候,对这个大外孙,自己是多么疼爱。可是,现在,人家当兵,提干,出息了,一年里,能回来几趟?孙子就不同。姓翟,走到天边,都是翟家的根苗。再远,也是走不出这旧院的。姥姥笑了。天是格外的好。姥姥抬起眼,看着旧院上方那一片湛蓝的天,有一缕云彩,拖着长长的尾巴,悠悠掠过。这辈子她最得意的事,就是把五丫头留在身边。起先,心里还有一点忐忑,生怕蹈了我母亲的旧辙。这回,姥姥是彻底放了心。她把手捏一捏尿片子,太阳真好,只这一会,差不多就要干了。
阳光照过来,铺了半张炕。五姨倚在被垛上,喂奶。屋子里有一股暖烘烘的味道,奶香夹杂着尿腥,让人昏昏欲睡。墙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锁钱。这地方,生了孩子,人家都要送锁钱。用红绳系了钱,坠了各色各样的玩物,女孩子,往往是花啊朵啊,小鹿啊,凤凰啊,男孩呢,则是老虎,狮子,马或者小熊。锁送过来,都要在孩子的脖子上戴一戴,吉祥,避邪。然后就挂在炕墙上。锁越多,孩子的命越好。五姨抬眼看了看锁钱,层层叠叠的,让人眼花缭乱。锁钱不少。这一回,比老大那时候更多。乡间的人,眼皮都活得很呢。两个儿子,就是旧院的两只胆,两条梁。我舅人缘又好,又有手艺——我舅是很好的厨子,不知道跟谁学的,也许是无师自通,做得一手好饭菜。乡间,婚丧嫁娶,过满月,待干亲,谁家置办酒席,都少不得请我舅帮忙。对于其间的繁规缛节,什么开席茶,安席饭,扫席面,七大碟子八大碗,几荤几素,几深几浅,我舅都懂。在乡村,手艺人受人敬重。可别小看了这手艺,大凡办酒席的,都是人生中的大事。一则是好坏,二则是奢俭。这其中的文章,就难念了。逢这个时候,就只有倚仗我舅。我舅这差事不错。好酒好菜侍候着,最后,还少不得两条好烟带回来。钱倒是不收的。可是,也承了不薄的人情。受惠的人家,总念着什么时候把欠下的这份情还上。比如说,有一回,我姥姥病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受了风寒。左邻右舍都来看望。拿不拿东西倒在其次,要的就是这份敬重。再比如说,我舅生了儿子,这送锁钱的,竟是络绎不绝。五姨看着满墙的锁,心里是百种滋味。有点甜,有点酸,又有点苦。说不清。真说不清。透过窗子,我姥姥的影子投过来,一伸一缩,正在晾尿片子。五姨闭了闭眼。怎么说呢,对我姥姥,自从那回事以后,五姨心里就有了结。这个结是个死结,一辈子,她都没有再打开。其间,她也努力过。怎么说也是自己的母亲,骨肉血亲,能怎样呢。可是,没用。她看着姥姥为两个孩子操劳,她也心疼,姥姥是一年一年老了。然而,也还是怨恨。姥姥是真心疼爱这两个孩子。她把老大尿尿,一只手端着,一只手拨弄着孩子的小雀子,嘴里嘘着哨子,孩子冷不防尿出来了,尿了她一手,她倒呵呵笑了。也有时候,她把孩子的小脚放在嘴里,含着,孩子怕痒,格格地笑。五姨冷眼看着这一切,不知怎么,心里却是恼得很。八辈子没见过儿子。五姨恨恨地想。心里有个地方就疼了一下。还有我舅。饭桌上,我舅坦然接过姥姥递过来的饭碗,对姥姥,竟是连让也不让一下。当初,我舅是多么的恭顺有礼,说话,做事,全是晚辈的样子。这些年,谁把他惯成了这副德行。当真是没见过儿子。姥姥又给我舅添了一回饭,那神情,殷勤,近乎谄媚了。五姨吃着吃着,当的把碗一放,回了东屋。
院子里寂寂的。蝉声热烈,阳光爬上窗子,静静地盛开。五姨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把她的胸脯扎得直痒痒。她觉出自己是出了汗。一生气就出汗,她知道自己的毛病。方才,也许自己是太不讲理了。一边是母亲,一边是丈夫,再怎么,都是至亲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生了那么大的气。可是,她看不得这个。自小,姥姥,在她的眼里,是多么威严的一个人物。在旧院,姥姥就是王。她敏锐,决断,果敢,在任何事上,都有一种慑人的气势。她是旧院的主心骨。是这女儿国里的男人。姥爷不算。从很小的时候,姥爷在这个家,在旧院,就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他跟她们,是不相干的。相比之下,在女婿面前,姥爷倒是保持了一个长辈应有的威严。当然,姥爷向是只顾自己的人。在他眼里,没有旁的人。五姨伸手把孩子鼻尖上的汗揩去,在衣襟上擦了,看着炕角的一个包袱,发呆。那是我的几个姨送来的,孩子的棉袄。这地方有个风俗,姨的裤,姑的袄。新添了孩子,都得按这规矩,送裤或者送袄。我的几个姨,都送了袄。她们是把自己当作孩子的姑姑了。倒不全是一个称呼。姐妹们,回到旧院,显见得拘谨了。见了面,也没有了往日里的亲密无间,说话,做事,总是觑着她的脸色,很生分了。乡间有句话,媳妇越做越大,闺女越做越小。看来,大家是把她当作旧院的媳妇了。既是媳妇,就势必不那么同心同德。而且,姥姥的养老送终,也是五姨的事情。这样一来,就不一样了。有时候,姐妹们回来,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各自的婆婆。在乡间,这是女人们永恒的话题。婆婆的刁蛮,昏聩,自己的隐忍,或者机智。正说到有趣处,却忽然缄了口。五姨把孩子往怀里紧一紧,也沉默了。她怎么不知道,在众人眼里,自己的角色变了。她和姥姥,是母女,但更是婆媳。这很微妙,也很尴尬。她恨这种关系。有时候,她就想,她这一生,总也不会有津津有味向人宣讲婆婆的不是的时候了。而且,在村子里,因为是本村的闺女,也几乎少有人同她玩笑。再不像别的媳妇,孩子都老大了,还总是忆起当年的历险。大都是新婚的时候,被谁轻薄了去,被谁差点占了便宜,被谁熬了几个通宵,硬是把个铁打的汉子熬倒了。数说起这些的时候,她们的眼睛闪闪发亮,脸上却是红的。她们是想起了自己的好时候。人的一生,谁没有好时候?可是,五姨记起来的,却总是东屋里的压抑和拘谨,还有,夜晚,窗子上那个模糊的影子。即便是现在,男人们,大都是本家,在她面前,总是一本正经,说话做事,深浅都不是。五姨叹一口气。她自问不是一个轻浮的人,然而,看见别的媳妇被男人们任意地玩笑着,脸上讪讪的,心里却觉出了无味。这算什么,闺女不是闺女,媳妇不是媳妇。当初,她可再也想不到,在自家门口做媳妇的难堪。相形之下,我舅倒是自在得很。我舅人灵活,又风趣,本院的年轻媳妇们,少不得同他调笑起来,不觉就忘了形。逢这个时候,我舅总是涎着一张脸,很受用的样子。五姨心里就恨一声,几天都不给他好脸子。
关于我舅和桂桂的事,我是后来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听来的。桂桂是本家的一个媳妇,女婿长年在外,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说起来,桂桂算不得漂亮,尤其是同五姨相比。可是,天下就有这样一种女人,她们天生是男人身上的肋骨。她们迷人。我很记得,当年的桂桂,穿着家常的小棉袄,胸脯鼓鼓的,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她看人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来,眼风一飘,很风情了。村子里,有多少男人为她睡不着觉?他们有事没事就往桂桂院子钻,近不得身,哪怕看一眼也好。桂桂却向来是落落大方的,给男人们倒水,递烟,从来不厚此薄彼。女人们都恨得咬碎了牙。却又抓不到什么,也只好把这怨恨藏在心里,暗地里,却把自家的男人盯紧,把自家的篱笆扎牢。五姨是一个细心人。有一回,夜里,看见我舅的身上有抓痕。一看就是女人的指甲,起着檩子,鲜明得很。五姨看了一眼自己剪得秃秃的手指,心里咚的跳了一下。自此,她就留了意。对于我舅,五姨向是放心的。在自家门口,量他也不敢。可是,这一回,五姨再想不到,我舅就是在翟家的门口,在翟家院里,同翟家的媳妇勾搭上了。五姨看着枕边这个男人,他打着鼾,不疾不徐。月亮从窗格子里漫过来,照着五姨腮边的泪水。有好几回,她恨不能把这个男人撕碎了。她想把他揪起来,唾到他的脸上,质问他。她想站到房上,骂那个不要脸的小妖精,让一村子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丑事。可是,她不能。五姨看了一眼两个儿子,他们睡得正熟。北屋里传来姥姥的咳嗽声。五姨心头涌起一重很深的怨恨。她不能。在别人,这正是女人撒泼的时候,也趁机把男人枝枝杈杈的歪心思整一整。可是,她不能。我舅是旧院的上门女婿,却在门外面偷了腥。只这一条,就会要了我姥姥的命。姥姥是一个极要脸面的人。还有我舅,很可能,因为这个,他在旧院,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五姨一夜辗转,早上起来的时候,脸上已是平静如水,心里却暗暗拿定了主意。她照常吃饭,干活,逗孩子。在人前,对我舅,只有比先前更体贴殷勤。背后,却不肯多看他一眼。村子里,多的是百无聊赖的闲人。他们原希望能看一场轰轰烈烈的好戏,可是,却失望了。五姨针插不入,水泼不进,闲话和流言,只有到旧院门前而止。我舅是个聪明人,什么看不出?对五姨,又愧疚,又感激,他知道,从此,他欠了她。好在来日方长,漫漫的一生,且容他慢慢还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