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小姨正在忙于相亲。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小姨活泼,美丽,又有文化,是旧院最亮眼的一朵花。那时的乡村,风气已经渐渐开化。男女青年,经人介绍,也可以在一起说说话了。有一回,我记得,小姨带上了我。
是个春天的夜晚,月亮在天边挂着,又大又白。小姨和那个青年,一前一后,在村路上慢慢走着。我跟在小姨身旁,心里充满了隐隐的激荡。两旁,是青青的麦田。夜风从村庄深处吹过来,带着庄稼微腥的涩味,夹杂着青草温凉的气息。不知名的小虫子鸣叫着,夜晚的乡村,寂静,清明。小姨和那个青年,就这样走着,几乎不说话。偶尔,青年问一句,小姨就低声答了,就又沉默。我走在旁边,却被这沉默深深感动了。我觉得,这沉默里面,所有的微妙的情感,喜欢,羞涩,紧张,不安,萌动的爱意,欲言又止的试探,小心翼翼的猜测——都在里面里了。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庄稼的气息,虫鸣,月亮在天上,静静地走。一对男女青年,一前一后,甜蜜的沉默。一个孩子,她懵懂,迷茫,还来不及经历世事,然而,她却亲眼见证了一场爱情。那个青年,后来成了我的小姨父。多年以后,有一回,我偶尔提起此事,小姨茫然地看着我,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其时,小姨已经儿女成行,成了一个地道的乡村妇人,正在为女儿的婚事操劳。年轻时代的那个春天的夜晚,她努力想了想,竟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在旧院,小姨是老闺女,仗着姥姥的疼爱,有时候,就难免有些任性。然而,小姨终归是个乖顺的姑娘,即便任性,也是女孩家的任性,带着一种孩子气。旧院里向来是女人的天下,小姨一向是惯了的。穿衣裳,也少有避讳。可是,现在不同了。旧院里多了我舅。虽然叫舅,却是外人。而且,是一个年轻男人。这让小姨颇不习惯。有一回,是个夏天,小姨从地里回来,一身的汗,就把房门关了,冲凉。冲完,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院子里静悄悄的,小姨想都没想,就把门打开,端起一盆水就泼出去。只听哎呀一声,是我舅。门里门外,两个人都愣在那里。小姨只穿了一件花短裤,小小的胸衣,雪样的肌肤,在昏暗的屋子里,格外醒目。那个时候,即便聪敏如我舅,也呆了。小姨捂住脸,尖叫一声,把门咣当关上。
那回以后,小姨和我舅,再不像从前那么自然了。从前,他们一起吃饭,下地干活,一起说笑,偶尔,我舅还开开小姨的玩笑。问她最近相亲的事,什么时候把自己嫁出去。赶紧嫁啊,我还等着吃你婆家的酒席呢。小姨就笑,说,怎么,多嫌我了?我就不嫁,这辈子都不离开旧院。这样的嘴仗,是常常有的。姥姥从旁听着,也只是笑。可是,那个黄昏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嘴仗了。小姨和我舅,忽然就变得客气起来,陪着小心,像陌生人。晚上,乘凉的时候,只要有我舅在院子里,小姨就搬个凳子,走到南墙根,丝瓜架底下,抱着戏匣子,听广播。或者,躲在屋子里,关了门,悄悄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也有时候,英罗她们来,几个姑娘挤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着,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小姨也跟着笑,只是,比先前安静多了。那时候,五姨正在怀孕,她腆着笨重的肚子,坐在藤椅上,慢慢摇着,冷眼观察着这一切。其实,从那个黄昏,那个黄昏的一声尖叫,她就留了意。她是过来人,也年轻过,她懂。更要紧的是,小姨是她的妹妹。她这个妹妹,年轻,美丽,活泼,惹人喜欢。没错,她是她的妹妹。然而,她也是女人。而她的丈夫,我舅,是男人。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男人?五姨晃着躺椅,一只手在隆起的肚子上轻轻地抚摸着。院子里的苦瓜正在开花,香气浮动。夜晚的雾气一蓬一蓬的,直扑她的脸。在旧院,在这个家,她是一日日沉默下来。她在这沉默里慢慢思忖。她是后悔了。当初,悔不该答应留在旧院。她怨恨。她不怨恨别人,她怨恨姥姥。是姥姥一手定下了她的婚事。这么多年,在这个家里,在旧院,姥姥说一不二。可是,现在不同了。五姨把一只手抚一抚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把嘴巴握住,让一个长长的哈欠慢慢打出来,眼睛里就有了一层薄泪。一天的繁星,霎时模糊了。
那一年,小姨出嫁了。小姨父就是那个月夜的青年。
我是一直到后来才知道,此前,小姨其实已经心有所属。那个人家在邻村。对于小姨的这段爱情,我一直深感好奇。他们是如何认识的?是在深夜的电影幕布前,还是在春日赶集的村路上?平日里,小姨和他,如何见面,如何联系?或许,很多时候,小姨自告奋勇地去邻村赶集,私心里,其实是怀着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可以想象,走在青草蔓延的小路上,风吹过来,拂上一个姑娘发烫的脸庞,甜蜜,胆怯,慌乱,然而强自镇定。对面的村庄隐隐在望了,她的心跳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段爱情为什么无疾而终了。也许,是那个邻村的人薄情,或者怯懦——要想娶到旧院的老闺女,姥姥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也许,是姥姥。姥姥的意思,是要把小姨留在村子里,守着。总之,后来,有了那个月夜。后来,小姨嫁给了小姨父。
你知道压车吗?我们这地方,办喜事的时候,女方的嫁妆车上,是要有小孩子压车的。这小孩子一般是娘家人,或者是至亲。嫁妆车在娶亲队伍前面,先到,男方须得给喜钱,压车的小孩子才肯下来。这个时候,往往是腊月的清晨,天边刚刚泛出一丝微明的曙光。如果时候还早,或许能够看到淡淡的月牙的影子。小孩子坐在车上,接过男方递过来的红包,摸一摸厚薄——这是行前大人们反复叮嘱过的,如果薄,就不下车。也有的孩子,又冷又困,只要有红包,外加上一把糖果,就懵懵懂懂地被抱下来。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笑了。他们呵一呵手,开始卸嫁妆了。
在我的童年岁月里,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压车的机会就格外多。最不能忘记的,就是给小姨压车。这地方的风俗,姑娘出嫁前的晚上,村里同龄的姑娘们要来家里,吃酒席,然后,留宿,陪伴新嫁娘度过姑娘时代的最后一个夜晚。其实,哪里睡得着?姑娘们挤在一处,对着满屋子的嫁妆,评头论足。那个时候,英罗还没有出嫁。她的婚期,也在那一年,比小姨稍晚。她们说着,笑着,偶尔就闹起来,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旧院里灯火通明,人们进进出出,忙碌,一脸喜色。有时候往这边的窗子望一望,并不轻易过来。这个夜晚,即便是做父母的,也不便过多打扰。这是姑娘们的夜晚。这个夜晚,是一个分界,一个里程的转折。此后,为人妇,为人母,人生的种种境遇,喜悦或者艰辛,幸或者不幸,都由它去了。由它去了。小姨坐在炕沿上,两条腿耷下来,把脚后跟轻轻地磕着,一下,又一下。她的半边脸隐在灯影里,有些看不真切。她在想什么?或许,她是想起了那条青草蔓延的村路。也或许,是那个月夜,到处都是虫鸣。 她扭头望了望院子里的灯火,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就细细地疼了一下。这些日子,她算是看出了,五姨的很多话锋,很多的脸色,竟都是为着她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家,这个旧院,就不一样了?二十多年了,她在这里出生,一点一点长大。这是她的家。在这里,她自在,坦然,为所欲为。可是,事情忽然就不一样了。五姨对她,竟是很客气了,这客气里有疏远,陌生,也有暗暗的敌意——这是小姨不愿意承认的。我舅,也忽然间不肯说笑了,凝着一张脸,端着架子,即便说一句,也是讪讪的,很不自在了。就连我姥姥,也是小心觑着小姨的颜色,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有一回,小姨起夜,蹲了半晌,从茅房出来,听见门吱呀一响,一个人影一闪,进了北屋。小姨吓了一跳,正待回屋,听见北屋姥姥的咳嗽声,压抑的,然而却剧烈。小姨心里就一凛,呆在了当院。直到这一刻,她才算懂了。她想起了那个黄昏,那一声尖叫。原来如此。小姨把双臂抱在胸前,慢慢地摩挲着。夏夜的风,竟然很凉,她感觉一粒粒的小东西在裸露的皮肤上簌簌地生出来。她抚摸着它们,静静地打了个寒颤。屋子里,有谁笑起来,她吃了一惊,方才回过神来。 一屋子的嫁妆,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这才知道,自己与它们,是息息相关的。今晚,她是这场戏的主角。还有明天。明天,会是什么样子——谁知道呢。
一大早,我就被哄起来,准备压车。大人们围过来,摸摸我的辫子,把我的围巾紧一紧,叮嘱着。左不过还是那些话:红包少了,别下来。吃饭的时候,看着旁人,该端碗的时候端碗,该撂箸的时候撂箸。要看人的脸色。要懂规矩。我母亲特意把我叫到一旁,嘱我把红包放进棉袄的内兜里。我舅站在车前,指挥着人们搬嫁妆,一面大声同人指点着,一一评说着。我舅的神色,全然是旧院的主人。如今,他把小姨嫁出去,他要让人知道,这些嫁妆的品质,价格,他托人去订做,也亲自去挑选。为了翟家聘姑娘,他费了很多心血。我的五姨,身子不便,把一只手扶着腰,一手托着肚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淡淡的,始终看不出什么。
那一天的事,现在想来,已经很模糊了。只是依稀记得,我被人抱下来,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红包,立在晨风中,等小姨。天色渐渐明亮了,披红挂绿的队伍迤逦而来,和着高亢的唢呐,在冬日的村路上格外鲜明。小姨在众人的簇拥下,推着车,慢慢走着,走着,一直走进她未来的悠长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