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没有说我的四姨。怎么说呢,在姥姥家,四姨是一个伤疤,大家小心翼翼,轻易不去碰触。在旧院,四姨是一个忌讳。
如果你对乡村还算熟悉,那一定知道乡村里的戏班子。在乡间,总有人迷恋唱戏,收几个徒弟,吹拉弹唱,排练一番,一个戏班子就诞生了。乡间的习俗,逢丧事,但凡家境过得去的人家,丧主总要请戏班子唱上几天。期间,酒饭是少不了的,此外,还有酬金。在当时,算是可观的收入了。然而,当四姨闹着要去学戏的时候,姥姥坚决不依。姥姥的看法,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戏子,更是为朴直本分的庄户人家所不齿。四姨一个好端端的闺女,怎么能够入了这一行。四姨哭,闹,撒泼,绝食。姥姥只是不理。小孩子,示一示威罢了。况且,在这几个女儿中,四姨的孝顺乖巧,向是出了名的。按照姥姥的盘算,是想把这个四女儿留在身边,养老送终。可是,姥姥再想不到,四姨会喝了农药。当终于救过来的时候,四姨睁开眼,头一句话就是,我要唱戏。姥姥长叹一声,泪流满面。
农闲的时候,晚上,村南老来祥家的矮墙里,就会传来咿咿啊啊的戏声。这是老来祥在教戏。据说,老来祥的父亲是地方上有名的旦角儿,人送绰号小梅兰芳。唱起梅兰芳的段子来,简直出神入化,名动一时。后来,小梅兰芳因情自尽,身后,落下一片唏嘘,人们都说,这是颠倒了,错把戏台当作人间了。论起来,老来祥也算是有家世的了。自小,老来祥就迷恋唱戏。一个男孩子,说话,走路,却全是女儿态度。人家的一句玩笑,就飞红了脸。就连笑,也是兰花手指掩了口,娇羞得很了。为此,村子里的人,尤其是男人们,常常拿他调笑。老来祥一直未娶。谁愿意把自己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呢。公正地讲,老来祥人生得周正,标致倒是标致的。穿了家常的衣服,举手投足,也自有一种倜傥的风姿。但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关他的风流韵事。因此,对于老来祥的态度,村人们是含糊的。感叹,也宽容。这样的一个人,你能拿他怎么样呢。
有时候,我也跟着四姨去学戏。老来祥坐在太师椅上,怀里抱着胡琴,微闭着眼睛,唱一句,四姨学一句。四姨站在地下,拿着姿势,唱到委婉处,看不见的水袖就甩起来,眉目之间,顾盼生情。灯光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一招一式,生动得很。我看得呆了。眼前这个四姨,忽然就陌生了。这个唱戏的四姨,不是我平日里熟悉的四姨了。平日里,四姨是羞涩的,内向,寡言,近于木讷。而且,四姨也算不得好看。四姨的鼻子扁了一些。四姨的脸庞也宽了一些。女孩子,总是瓜子脸,才来得俊俏,我见犹怜。可是,唱戏的四姨,就不一样了。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光彩。真的。后来,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四姨唱戏的样子。痴迷,沉醉,灯光下,她的眼睛里水波跳荡,流淌着金子。
四姨天生是块唱戏的材料。扮相甜美,嗓子又好,在台上,只一个亮相,不待开口,台下就轰动了。老来祥微闭双眼,把胡琴拉得如行云流水。四姨轻启朱唇,慢吐莺声,台下霎时风雷一片。我姥姥坐在家里,拣豆子。我姥姥拒绝去看四姨唱戏。可是,她却无法阻挡四姨的声音。四姨的声音像细细的游丝,一点点蜿蜒而来,飞进旧院,飞进姥姥的耳朵里,飞进姥姥的心里。姥姥拣豆子的动作明显慢下来,慢下来,凝住,嘴里骂一句,这死妮子——长长地叹一口气。
流言是慢慢传开的。说是四姨跟老来祥。这怎么可能。村里人都说,按辈分,老来祥当是叔叔辈,虽说早出了五服,可再怎么,人家是水滴滴的黄花闺女,嫩瓜秧一般,老来祥一个老光棍——也有人说,唱戏,能唱出什么好来?戏文里,才子佳人,演惯了,就弄假成真了。有人就唱道,假作真时真亦假——人们就笑起来。
那些天,旧院出奇地安静。我姥姥照常下地,忙家务,脸上却是淡淡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自己养的闺女,自己怎么不知道呢。她早该想到的。自从唱戏之后,四姨就不一样了。原是说这四姑娘性子木一些,调教一下,也好。可是,谁想得到这一层。其时,老来祥,总有五十岁了吧,或者,四十九,唱了一辈子戏,谙尽了风月——四姑娘又是这样的年纪——怎么就想不到呢。姥姥很知道,一个女人,最不能在这上面有闲话。姥姥家里,旧院,出嫁的,待嫁的,全是女儿家。这种闲话,尤其具有杀伤力。我姥姥坐在院子里,手里的棒子一起一落,把豆秸砸得飒飒响。四姨躲在屋子里,只是沉默。
这个冬天,四姨再没有去唱戏。腊月,四姨出嫁了。嫁到河对岸的一个村子。四姨父,我是见过一面的。个子矮一些,跟高挑的四姨站在一起,尤其显得矮小。人却老实。姥姥说,人老实,这是顶要紧的一条。出嫁那天,是腊月初九。雪后初晴,格外的冷。四姨穿着大红的喜袄,勾了头,坐在炕上。响器班子站在院子里,卖力地吹打。新女婿早被人涂了一脸的黑鞋油,像包公,嘿嘿笑着,只露出白的牙齿。陪送的人再三劝道,走吧——不早了,路远。四姨这才慢慢站起来。院子里,唢呐更热烈了。四姨推着披红挂绿的自行车,一步一步,走出旧院。四姨化着严妆,那一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四姨在想什么呢?戏里戏外,天上人间。四姨再不会想到,这一点小小的挫折,跟后来漫长的人生磨难相比,不值一提。真的,不值一提。
后来,我总是想起四姨唱戏的样子。那是她生命中盛开的花朵,娇娆,芬芳,迷人,也危险。作为一个女孩子,从那时候开始,我就隐隐地认识到,美好的,总是短暂的。我开始害怕看姑娘们出嫁。而在此前,我是那么热衷于看热闹,挤在人群里,心神激荡。相比之下,我喜欢那些绣鞋垫的日子。描画着,憧憬着,然而,都在远处。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旧院又平静下来。我姥姥立在院子里,看着满地的鞭炮的碎屑,空气里还有硫磺的刺鼻的味道,雪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一道道车辙,交错着,纠结着,终是出了旧院。姥姥把胸中的一口气慢慢吐出来,长长的,在眼前缠成一团白雾,也就一点一点散了。
姥爷是照常地无所事事。田地里,难得见他的影子。他多是扛着猎枪,在河套的树林子里消磨光阴。家里的事情,他懒得管。他只知道,即便天塌下来,有姥姥顶着。他放心得很。经了四姨的事,姥姥的脾气渐渐大了。这么多年,她是受够了。男人,都是遮风挡雨的大树,可是,在旧院,姥爷却先自缩起来,把她这柔软的性子,生生地百炼成钢。是谁说的,一个家里,如果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也就不是女人了。这是真的。先前,姥姥是一个多么温柔的女子,在娘家,虽小门小户,却也是娇养得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了人,不待开口,先自飞红了脸。说起这些,谁会相信呢。姥姥大闹一场。她坐在炕上,哭,只觉得委屈得不行。四姑娘的事,要不是姥姥做事果决,怎么能够这么干净爽利。是她,把这杯苦酒,自斟自饮了,还不露一丝痕迹。她知道,这种事,在女方,最是张扬不得。尤其是,旧院一大群女儿家,人们的嘴巴不济,张口闭口,不经意间,就伤了这个,带了那个。她知道其中的厉害。她必得把这一口气,咽回肚子里。也有好事的人来探口气,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顺手推舟——老来祥人还不错。姥姥心里冷笑一声,怎么可能。不要说年纪辈分不对,把一对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皮子底下,这后半生,可怎么做人?姥姥脸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托了人,把男方家底都一一摸清,自忖闺女过去受不了委屈,就下了决心。这其中的坎坷煎熬,能跟谁讲?姥姥坐在炕上,哭道,聘了这几个闺女,哪一个不是我,一应的琐事揽下来,日夜撑着——要他这个男人做什么?
后来,我常想,可能是从那一回,姥姥才铁了心要招一个上门女婿,以壮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