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兰问毛大有,你睡不睡?
毛大有说,你睡,别管我。声音低,但很重。
杨凤兰说,成天编个破筐,能编出金元宝?
毛大有说,一个筐,怎么也换一瓶酱油。
杨凤兰来气了,想和我斗是不是?有能耐永远别上这个床!
毛大有说,我不是忙吗?干活也有错了?
杨凤兰骂,屁,你什么心眼我不知道?
毛大有反问,我什么心眼?
杨凤兰怒道,滚!滚外边编!
毛大有便挪到院里。一钩弯月一会儿露出脸,一会儿躲到云层背后,很吝啬那点儿光亮似的。毛大有熟练,闭着眼睛也能编。毛大有和杨凤兰闹了点儿别扭。杨凤兰背着他跟素素要了两千块钱,又在他面前显摆。毛大有当时就恼了,和她吵起来。毛大有要治治她。他没法和她进理,她随便吐个唾沫星子都是理。他也不敢打她,打也未必打得过,所谓的吵也就是声音比往常高点儿。他和她较真的手段就是不上床,不睡觉。很窝囊,很可笑,也很丢人。可毛大有能怎么办?杨凤兰在那种事上很贪,好,让你贪,我偏不碰你。毛大有半辈子才尝到女人滋味,也贪。因为贪他才知道一个人熬床的难受。杨凤兰再恼恨他,也不会因为这个向杨凤举告状。只要她不告到杨凤举那儿,他就不怕她折腾。
毛大有支起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没有鼾声,杨凤兰肯定没睡着。两人僵持好几夜了,毛大有嘴巴硬,心里已有几分慌。他并不想把杨凤兰怎样,只想让她服个软,认个错。他会见好就收。赵小铺不出事,素素掏几个钱也就那样了。日子还要过下去,杨凤兰还是他毛大有女人。可杨凤兰硬是不吐这个口。
箭已射出,没法再收回了。
杨凤兰起来了,她到底撑不住了。毛大有背后暖烘烘的,他想象得出她穿着大裤衩大背心的样子。她从不戴乳罩,那对奶子棒槌似的碰来碰去。杨凤兰语气一软,他就会跳起来。
一股细水从头浇下,顺着耳朵流进脖子。杨凤兰不是认错的,她用脏水撒气来了。毛大有的火腾地窜起来,可马上又压下去。杨凤兰故意激怒他,只要他动她一指头,她就会弄得杨柳庄都知道。他不能上当。
毛大有的衣服湿透了。
没动。他终于没动。
天朦朦亮,毛大有包了些饭,去了地里。麦子早已出穗,用不了一个月就黄了。野草再无赖,也影响不到麦子的长势了,毛大有还是一垄一垄地把那些躲在深处的杂草揪出来。几个小时,毛大有的衣服完全干了。他吃了饭,又到玉米地巡视一圈,在田垄躺下。不睡觉怎么受得了,毛大有每天在地里提前睡了。
毛金旺的破嗓子像麻鞭在玉米地上空抽打着,毛大有硬是给他抽醒。毛大有不想理他,翻过身打算再睡一会儿。可毛金旺叫得不屈不挠。从方向上判断,他来回在玉米地外奔跑。
大有——
大有,叔捅大漏子了!
毛金旺已带出了哭腔,毛大有一惊。他不也再躲了,爬起来往地外急走。毛金旺扑过来,像抓救命草似的抓住毛大有,叔闯大祸了,你可得帮帮叔啊。毛大有问到底怎么了。毛金旺一脸惊慌,叔把你婶子打了。毛大有审视着他,半晌方问,你喝酒了?谁让喝酒的?毛金旺嗫嚅,酒是你婶让喝的。毛大有脸青了,你能耐啊,一喝就来脾气。毛金旺说我就打了一拳,谁知打在了眼上。毛大有不知骂什么好,恨恨地说,你闯祸,让我擦屎屁股,我不管!
自然说的是气活。
毛大有一路数落毛金旺,直到家门口方住口。毛金旺说我不进去了,那女人一见我就闹。
屋里站着几个女人,毛大有端着满脸歉意冲她们点点头。毛金旺女人斜躺着,像一截折断的木头,一个眼青肿着,只剩下一条缝。她叫声姑夫,眼泪就下来了。她一叫,毛大有不知怎么称呼她了。那几个女人见状离开,毛金旺女人支撑着坐起。毛大有说你躺着吧,毛金旺女人说还没打断骨头,要不真坐不起来了。
毛大有怒声道,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毛金旺女人不住地抹眼泪。
毛大有不是装出来的,说话时嗓眼儿里直冒火。二两酒下肚,就不知脖子上安着谁的脑袋了,要是有炮捻子,也得插进鼻孔里点着。我说你凭什么?吃的喝的穿的住的哪样不满意?对你好还有错了?刚才跑过去跟我说后悔话,我说你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啥了?
毛金旺女人说,我反正不跟他过了。女人灵醒,一句话就把毛大有的舌头堵了。
毛大有略一停顿,马上道,就是不过,也不能饶了他。
毛大有把偷偷摸摸往里瞄的毛金旺喊进来,让他给女人赔罪。没等毛金旺张嘴,女人马上扭过脸,毛金旺没有主意地瞅着毛大有。毛大有恨恨地想,这时候了还用我教你?突然掴了毛金旺一个耳光。非常响亮。毛金旺愣住了,女人的肩抽了抽。毛大有还想打,可面对毛金旺呆鸡般的眼神,怎么也拎不起胳膊。便气乎乎地叫,还让我替你?
毛金旺回过神,开始扇自己的脸。有点儿偷懒,虚张声势。
毛大有说,狠狠地扇。
毛金旺的巴掌便结实了。
毛大有暗暗着急,毛金旺总不能这么打下去。
女人终于开口,别打了,就是把牙打掉,我也不会跟你过了。
毛金旺的胳膊垂下去,脸就成了紫灯笼。
毛金旺怎么责罚自己,女人的气也不能彻底出完。毛大有让他掌嘴是为自己的话做铺垫。看时机差不多了,毛大有赔着笑,说婶子给他个机会吧。他不敢摆姑夫架子了。
毛金旺女人说,我怕他打死我呢。
毛大有说,还能再犯?除非他是傻子。
毛金旺女人说,他就是傻子。
毛大有听出她的口气有些松动,但依然咬定不和毛金旺过了,让毛大有帮她开证明,明天一早就去乡里离婚。并强调说我这个样子不敢见人。毛大有叹口气,我替你开,没缘分,只能这样了。
毛大有一出屋,毛金旺眼上来。凄惶惶地说,没戏了?
毛大有说,离了婚,你这辈子还能再娶上?
毛金旺说,你得替叔想办法啊……要不,找找你媳妇?
毛大有说,你去试试。只能杨凤兰出面了,只是毛大有不愿意说这个话。
毛金旺去找杨凤兰,毛大有在外面躲着。过了一会儿,毛金旺垂着头出来,毛大有问行不行,毛金旺说叫了二百个姑,她还差点唾我。毛大有说我是没着了,你捅的烂摊子自个儿收拾吧。毛金旺可怜巴巴的,你和你媳妇说说,她听你的。毛大有说,她什么时候听过我的?毛金旺的腰驼下去,还让叔咋的?你总不能不管我吧?毛大有无奈地说,好吧,成不成,你也甭怪我。这个时候求杨凤兰,毛大有的脸就成烂羊皮了,但他不敢斗气,毛金旺离婚并不是一个人的事。
毛大有没说两句,就被杨凤兰顶回来,你不是能吗?不是想我和撑吗?现在想到我了?我就那么贱?不管!毛大有嘿嘿笑着,老婆,发这么大火干吗?气坏了多不值?杨凤兰道,哪个鬼气我?毛大有装糊涂,我没气你呀,我怎么气你了?杨凤兰嗤地一笑,没骨头的东西,硬就硬到底。毛大有说我要你就够了,要骨头有啥用?老婆有气,来我身上出出。杨凤兰说我怕脏了手呢。她的嘴倒是不怕脏,哪句都在毛大有身上沾个泥印。毛大有垂着头,任宰任割。他早摸透杨凤兰的脾气,火来得快去得快。毛大有见她脸色放晴,赶紧给她戴高帽子,除了你,谁也管不了这事。杨凤兰说,怎能打女人的眼?杨柳庄没这样的男人。毛大有说毛金旺脑袋掺铜了,谁不心疼自个儿女人,他失手了么。他女人能消气,我做主,敲掉他两颗牙。杨凤兰问,他同意?毛大有说,他不同意敲我的。杨凤兰骂,长牙我还不看你不顺眼呢,再敲了,让我吃饭不了?这一骂已带了心疼语气。
杨凤兰叽哩咣啷劝一阵,把事压了下去。算不上解决,只是暂时平息。杨凤兰让毛金旺女人缓缓,给毛金旺个改过机会,如果她决意要离,杨凤兰帮她找人。离一次婚要折腾好几趟,找人一趟就定准了。毛金旺女人总算给了杨凤兰一个面子。
两个女人说话,毛大有在院里训毛金旺,过几天顺溜日子就烧得不行了,今后看你的造化吧,她应到这份上已经不错了。毛金旺抱怨,早该让你女人出来嘛,你那馊点子解决什么问题?我的牙全打活了。毛大有说我只扇你一下,余下是你自个儿打的,我又没逼你。你啥意思,想还给我?毛金旺说找个机会非还给你。毛大有说,又狂了不是?毛金旺苦着脸说,收了秋,我去下煤矿。毛大有说,出去也好,省得人家看你烦。毛金旺说这女人……吞吞吐吐的,只是叹气。毛大有一再追问,毛金旺才说他打女人,是女人在村里有相好的。有一次他干活回来,女人好半天才开门,脸也不正常,地上还留着烟头。不喝酒没胆子,喝了酒就想收拾女人。毛大有问,你捉到了?毛金旺说没有。毛大有生气地说,明明是你小心眼儿么,你没证据,凭啥怀疑人家?谁家还不去个男人?毛金旺说,大白天的拴什么门,我走了,你替我留点儿心。毛大有说,多想想你的过错,少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毛金旺嘟囔,我不至于眼花吧。毛大有反问,花不花你还不清楚?口气坚决而愠怒。毛金旺闷了头叹气。
杨凤兰得意地问毛大有怎样。毛大有恭维,老婆出马,一个顶俩。杨凤兰问,还跟我斗气不了?毛大有说我凭什么呀。杨凤兰人粗嘴脏,但绝对没有毛金旺女人的毛病。毛大有劝毛金旺别胡猜测,他倒有几分相信。这事不能急,不能浇油,一浇油就砸。这么下去肯定不行,毛大有想背着毛金旺把这个平息了。要熄灭,当然得先搞清楚。毛大有又怕搞清楚,那就他就退不得了。
毛金旺的事就像水上的葫芦,这边摁住,那边又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