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装在瓦罐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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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毛大有怕见杨凤举。杨凤举眼睛不大,目光赛过锥子。在杨凤举面前,毛大有总觉得什么都藏不住。毛大有和杨凤兰初次见面,和杨凤举有过一次对话。杨凤举极其吝啬,不肯多掏一个字。

没娶过?

没。

乐意?

乐意。

能好好待她?

能。

老实就好。

声音平静,份量不轻。毛大有经常给杨凤举干活,完事就走,从不在杨凤举家吃饭。毛大有长心眼,不让杨凤举揪住毛病。可因为那些外来的男人,杨凤举没少训他。如果杨凤举请他,十有八九是那些家伙又惹事了。

刚吃过午饭,毛大有正想躺下展展腰,听杨凤举喊他,心里就犯了嘀咕。杨凤举阴着脸,劈头就问板子脑袋是不是有病。毛大有格登一下,果然又是这个愣头。板子在镇里打架,被派出所拘了,让村里去领人。毛大有附和着杨凤举,说板子确实不知轻重,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替板子求杨凤举。杨凤举斜着毛大有,我派人去了,都让我出面,长三颗头也忙不过来,你弄来的这几个人咋回事,什么地方都撒野?想在杨柳庄呆,就别惹乱子!杨凤举让毛大有传话呢,那些人未必有资格听他训斥。毛大有做着保证,心里却犯难,他怎么管得了他们?他不过是个牵线的。可他又深知他和他们是一根线上的,不想拴在一块都不可能,谁闯祸他也脱不了。

毛大有回家提把镰刀,守在村口。镰刀是毛大有的掩饰,他不是在等人,而是割柳条。毛大有不敢在村里质询自己的老乡,怕他们当场给他冷脸,怕别人看到他的难堪和狼狈。毛大有把地点选在村外,每次不是提把镰刀就是扛把铁锹,装出干活的样子。就算那些家伙不买他的帐,唾他,也没别人看见。

毛大有的脸麦浪一样起伏着。真混,竟然在乡里打架。毛大有决心狠狠修理板子一次,他不知怎么修理,他从没打过架。杨柳庄的特殊形势让他成了“头儿”,有的只是头儿的架式。

半后晌,板子终于回来了。前面是治保主任,板子和女人蔫头耷脑跟在后面。毛大有闪出去,和治保主任打招呼,像不经意碰见的。板子和女人同时站住,板子眼窝乌青,嘴角带着血迹,女人则眼窝红肿。毛大有想,这是何苦呢,丢自己的丑,出女人的丑。他问板子有空没,帮我割捆柳条。板子知道毛大有要干什么,对女人说了句话,尾随在毛大有身后。

两人穿过林带,趟过河床,急匆匆地,谁也没说话。河水早已干涸,此时正值雨季,也只是半湿的沙滩。毛大有身子偏了一下,板子伸出手,被毛大有推开。河床另一面也是树林,中间有片空地。两人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站定,毛大有目光凶凶地说,你爱打架,我就陪你打。

板子说,大有哥,这次不怨我。

毛大有把镰刀丢给板子,哪次也不怨你。

板子说,你听我解释。

毛大有冷笑,你这号人,杀了人也能找出一百个理由。

板子立刻不干了,我这号人怎么啦?

毛大有顿时僵住,脸色硬了硬,说,算我多管闲事。

板子揪住毛大有,大有哥,你得听我说完啊。板子的眼球激起一道道红丝,衬得眼窝越发青了。

板子女人的姨姐开裁缝铺时,跟板子女人借了两千块钱,说好一年就还,可三年了也没还。板子和女人今天去乡里是要帐的。姨姐咬定还了,两人吵得面红耳赤。板子女人说姨姐心长歪了,姨姐说板子女人心里掺了铁砂,拿男人的命钱招小男人养着。板子女人哆嗦得站立不住。板子本不想搀和女人间的争吵,可姨姐说话如此狠毒,他憋不住了。姨姐叫嚷着板子欺负她,喊来她的两个小叔子助阵。板子在打斗中顺便把裁缝铺抄了。

板子犹有愤色,搁到你头上,能由着他们糟蹋?别说拘我了,坐牢我也不怕。

毛大有还能再责怪板子吗?他勾了头,不管咋说,你脾气太大了。口气已然软了。这事已在村里传开,别人只会说板子的不是,说外来男人的不是,谁站在板子的立场想?

毛大有又想到赵小铺。赵小铺不同,他让人没底儿。挨杨凤举训斥倒在其次,毛大有真正害怕的是他把素素骗了。素素那个样子,哪是赵小铺的对手?赵小铺入赘给素素,毛大有的心就悬着,一天安稳觉也没睡过。毛大有不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两人都过一块儿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板子这一闹,越发紧了毛大有的神经。

那天吃晚饭,毛大有见菜汤寡白寡白的,随意地问怎么没搁酱油。杨凤兰说酱油又涨价了,涨两毛呢,我没舍得买。毛大有立刻意识到杨凤兰的用意,没敢接她的茬。素素组成了新家,却没给杨凤兰一分好处费。杨凤兰提过多次,说素素懂得找男人,未必连这个规矩也不懂。毛大有更来气,若不是杨凤兰坚持,他不会把赵小铺说给素素。赵小铺是素素的福还是祸,还说不定呢,要什么钱?毛大有说算了吧,素素怕也没钱。杨凤兰说凭什么算了,你咋知道素素没钱,她的钱你花了?毛大有劝不通,就让杨凤兰再等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咋好意思真当回事去要?杨凤兰没追着素素要,但动不动就把这件事拎出来。

杨凤兰没有因为毛大有的沉默而放弃,干脆挑明了,你说素素忘了,还是不想给?毛大有淡淡地说,过些日子,我和赵小铺说说。杨凤兰识破毛大有的把戏,说你哪舍得跟素素要,等你我就得饿死。毛大有话硬一点儿,两人肯定一顿吵。于是笑笑说,我不向着自个儿老婆,还能向外人?杨凤兰说,谁是你老婆?声音虽高,神色暖了些。毛大有趁机在杨凤兰敏感部位摸了摸。杨凤兰边躲边骂。毛大有说我想吃柿子了。杨凤兰说胳膊肘向外拐,饿死你。话这么说,天一黑就将门插了。在床上讨好杨凤兰,是毛大有惯用的法子。

杨凤兰睡了,鼾声很响。杨凤兰睡觉像打哈欠一样容易,和毛大有说着话,翻个身,鼻孔里就有了声音。起初毛大有以为杨凤兰没心没肺,那天他从乡上买了半斤柿饼,杨凤兰眼泪哗哗就下来了,嘴巴抽动得几乎变形。毛大有吓坏了,不知自己闯了什么祸。后来杨凤兰说柳桥最爱吃柿饼。柳桥是她死去的丈夫。毛大有再不往回买那些东西。自此,杨凤兰动不动就会大哭一场,说想柳桥了。那种时候,毛大有就悄悄躲出去。毛大有心里不舒服,但没露出过不快,他没权力要求她怎样,也不敢让她怎样。

毛大有在杨凤兰的鼾声中翻滚了一会儿,摸索着爬起来。赵小铺在他脑里晃着,像冬日挂在树梢上的塑料袋,抖出哗哗的声音。凭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把赵小铺扯脱。毛大有胸里扑扑响着,肌肉顿时绷紧。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毛大有紧张极了,悄无声息地溜出屋子,急匆匆来到素素家院外。没有想象中的场面,院门紧闭,黑狗极有章法地叫着。毛大有拍拍头,慢腾腾地返回去。

次日,毛大有想去找赵小铺,赵小铺自己来了。赵小铺头发整整齐齐,衣服干干净净,连个泥点子都没有。尤其裤线刀削过似的,这副打扮哪像个吃苦的?毛大有说,我以为乡干部来啦,正要找你呢。赵小铺笑嘻嘻地,是不是请我喝酒。毛大有说还没预备下呢。赵小铺说看样子你没想着我。毛大有冷不丁地说,我成天净想你了。赵小铺说,亏得我是个男人,找我啥事?毛大有迟疑着,咱找个地方说。赵小铺说没啥当紧事改天再说,先跟我走。毛大有问干啥,赵小铺说去就知道了。毛大有问他到底干啥,赵小铺说帮他把狗勒死。

毛大有一惊,紧紧盯住赵小铺,狗好好的,干吗要勒死?素素同意?赵小铺说素素不同意我咋勒?那家伙不是咬过你吗?这是给你报仇啊。毛大有说少贫嘴,到底怎么回事?赵小铺抱怨那狗对他像仇人似的,不管他咋讨好,依然对他极凶,他担心它哪天扑开链子,会咬断他的脖子。毛大有没说话,心想那狗极聪明,是不是看出赵小铺什么了?

毛大有随赵小铺去了,但他是打算劝素素的。黑狗看家护院这么多年,咋能说勒就勒?一见素素,毛大有就明白劝不动了。素素面色红润,看赵小铺的眼色温乎乎的,极其依赖信任的样子。素素说板子已经来了,你们进屋,我蒙了它的眼,别咬了你们。毛大有小声问,真要……?素素不解地看着毛大有,然后把目光转向赵小铺。赵小铺推毛大有一把,你心软,和素素进屋,等着吃肉就行。毛大有不甘休,急切地说,你可想好了。赵小铺不满地说,添什么乱?

毛大有懊丧地随素素进屋,赵小铺马上把门关了。素素这抹抹,那擦擦,不和毛大有对视。看得出,她是紧张和慌乱的。是勒狗的缘故,还是因为他的质询?毛大有不清楚。

黑狗惨烈的叫声突然传来,震得屋子都颤了。毛大有看见素素哆嗦了一下。毛大有想自己离开才对,现在不行了,他怕看见那个场面。赵小铺说着什么,声音被狗叫声淹没了。干这种事,板子一个人就够了。赵小铺指挥,而他只配吃肉。那么素素呢?素素低着头,那间柜几乎要擦起皮了。

狗的惨叫终于淡下去,如一绺薄薄的烟雾,最终没了痕迹。

素素侧着身子,眼角挂着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