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庄史(摘录)
大事记之飞蝗
明洪武年间夏日正午,庄人忽闻窸窣之声,似桑蚕啃叶,少顷,声音渐大,如珠落玉盘、热锅爆豆,窗前一片昏暗。庄人跑出院子,只见西北天空黑云压顶,声音已似嘶喊。有人惊呼,蝗虫!庄人闻言色变,或敲锣或点火,但霎时间,蝗群已掠过头顶,如雨石倾下。庄人逃入家中,闭门不出。次日,群蝗突散,仅墙角有残余。田野被啃噬尽光……
风俗之倒宝瓶
倒宝瓶是婚俗中的一个仪式。
女方出嫁时,须带装有五色粮食的瓶子。
男女新婚第三日晨,长者令新郎新娘衣襟底对接铺桌上,由送亲者手持宝瓶反复撒播,旁边一人念唱喜歌。如瓶内所盛之物撒男衣内,则新郎有福,若撒女衣内,意全家有福。
人物之唢呢周
唢呢周,为一个女戏子所弃。秋末时节,只覆一薄薄短衣。哭声之响,极为罕见。后由周石匠夫妇抚养。唢呢周三岁学唢呢,十一岁方圆附近已无人能敌。永乐二十年,明成祖亲征鞑靼,大军自独石口北上偏岭,行至宋庄附近,正是黄昏时分,忽有乐声传来,如波涛激荡。明成祖把唢呢周招至近前,连听三曲。受唢呢周启发,成祖自制《平戎曲》,将士歌以自励。后成祖派人给唢呢周送来黄金二十两,白银五十两,唢呢周由此被毁……
K
被老条押离宋庄,父亲萌生了举报老条的念头。一个夜晚,父亲躲在背窝,打着手电写举报信,老条猛地掀了他的被子。父亲慌乱地护着写了一半的纸。老条问父亲贼头鼠脑干什么,父亲说,我要告你。父亲仍没有顺口扯谎的本事。老条愣了愣,笑嘻嘻地说,徒弟告师傅,有意思哩。我坐了牢,谁教你行骗?谁帮你写书?这正是父亲矛盾的地方,父亲被问住。老条仍挂着笑,已是教训语气,揭锅太早,饭就蒸不熟,还不是告我的时候。父亲说,记你的供词,足以写书了。老条说,行么,替我张罗后半辈子的事了,我瞅瞅你写的啥。父亲摁住,随即松开。老条念了两句,哈哈大笑。父亲以为老条要撕,老条气极也会狂笑。但老条轻轻一丢,不屑地说,告就告么,鬼鬼祟祟的,我同意。可有一条,我的宋老师,咱得抓紧训练,我还没教过半拉子徒弟呢。一个半拉子,传出去难听,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呢。真是邪了,按理你识文断字,咋就不开窍呢?除了撞大运,数数你骗成过几回?别睡了,我教你一个骗人的戏法!
父亲白天随老条行骗,晚上抽空——部分时间要接受老条的训练——写举报信。父亲不再避着老条躲进背窝。父亲学得更卖劲了,某个冬日,为了把“要帐”要回的皮带卖出,父亲险些冻掉脚趾头。虽说父亲不成器,但老条对父亲这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表现还算满意。老条高兴时,会问父亲一些有关《宋庄史》的内容,父亲说你看么。老条不看,让父亲讲,父亲就选一段读给他听。抑或,老条讲述他行骗的经典故事,剖析一番,父亲也耐着性子听。老条挖空心思想出各种招数,有些是他本人都未用过的,想一着兴奋一阵,然后不无失落地说,把下辈子的骗术也用上了。
每到一个地方,父亲先把自己抄写得工工整整的举报信寄出去。父亲写了自己和老条的姓名,写了宋庄的地址。内容则每次都有所变化。但半年过去,没见相关部门来抓老条,不,根本没有音讯。父亲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但肯定是出了问题。有时,父亲会问老条,咋回事?老条说,我咋知道?别急,慢慢来么。父亲没有气馁,反多抄一份。落脚某个县城,父亲淋了雨,感冒了,头晕脑涨的,仍要去寄信。老条骂父亲不要命,夺过父亲的信,替父亲寄了。老条自嘲,这叫啥事?我快成下三滥了,宋老师,你快点告倒我吧,我受不了这份罪了。
但……唉!
那是七月份,老条带父亲到了某个小镇。据说小镇挖掘出汉代一个皇帝的墓。老条说凡是有皇帝墓的地方,附近村落总有值钱玩艺。搞不上,捡块破砖回来也好——当然,到老条手里就不是破砖了。
下车,两人在街头各要一碗面。老条和父亲都爱吃辣椒,大约是两人唯一相同的地方。桌上搁一辣椒罐,父亲舀两勺,老条却冲摊主要辣椒。摊主指指,老条说,你知道我要啥。摊主给老条洗了一个新鲜的红辣椒。父亲吃了两口,不辣,再舀两勺,还不辣。触到老条的眼神,父亲问,你怎么知道?老条说,咱是干啥的?宋老师,吃吧,一罐辣椒让你舀完了。父亲挟着红得不能再红的面条,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他瞥见警察时,警察正朝这边看。如同多年前母亲说画皮容易画魂难时那样,父亲突现灵光。他丢了筷子,三蹦两跳拦住警察,大叫,抓坏人!警察往旁边躲一下——父亲要扑他身上了,问,坏人?在哪儿?父亲指指老条。老条欠欠屁股,冲警察点点头。警察迟疑间,父亲一把扯住他,快呀,别让他跑了!警察被父亲拖到摊前。老条喝完最后一口汤,瞪父亲一眼,别闹了!又冲警察笑笑,对不起,他这个人……父亲大叫,你不要装了。警察看看父亲,再看看老条,父亲松了的手猛又抓紧,我有证据啊。老条怒斥,你松开人家。警察甩甩,父亲松开,急得两颊潮红,别放过他,他是个骗子。
警察把老条和父亲带到所里,他大约意识到,不这样做他也脱不开身。
怎么回事?警察不是冲父亲,而是冲老条问。没等老条说,父亲抢过去,我写了几百份举报信,没一个人管,你今天可得管管,不,把他抓起来,我有证据,冤枉不了他。父亲两眼灼灼放光,不知兴奋还是紧张,腿抖得要折了似的,不得不左右移动,以支撑那竹杆样的身躯。老条神态自若,稳稳坐了,还跷起腿。
于是,警察就问父亲。
他杀人了?
没杀人。
放火了?
没放火。
贩毒了?
没贩毒。
抢劫强奸?
没抢劫也没强奸。
拐卖人口?
没拐卖过。
警察没了耐性,那你告他什么?
父亲叫,比这利害呀,他是个骗子。
警察反问,骗子?
父亲说,是呀,他是个骗子,恶贯满盈,罪该当诛。便列举老条的罪行。父亲说的极快,然一桩没说完,还是被警察截断,你是他什么人?
父亲脱口道,我是他徒弟。
警察似乎要笑,但及时收住,你也是骗子喽。
父亲忙道,我是为了写书才骗的。
警察似乎来了兴趣,写书?他望老条一眼,老条努努嘴,警察目光落在父亲背的包上,打开,我检查一下。
父亲往后躲躲,书和他没关系。
警察说,我要看!
父亲说,和你也没关系。怕警察抢似的,父亲护住他的包。
警察道,咋?有什么秘密不成?我非看不可。
父亲说我不告了,一抖一晃往门口跑,扑在门框上,迅即弹起。父亲像逃犯,穿越一个长长的巷子,拐向田野。老条紧追身后,喊,警察没追来,别跑了。然父亲收不住脚,直到被撵上的老条绊倒。惹了老条,父亲豁出去了,挑衅地,你想怎么着?老条竖竖大拇指,表现不错,敢和警察练嘴了。父亲说,我就是要告你的。老条说,你装的也像,警察差点让你忽悠了。父亲大叫,我没忽悠他,我确实要告你的。老条说,你嚷啥?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你的舌头不再是废肉一块,可惜警察没给你机会。父亲呆了呆,勾下头,像卷曲的树叶。警察咋不相信我的话呢?父亲后来问老条。老条说,你不配合,把包给他么,除了你谁稀罕一堆破纸?父亲想想说,没给他还是对的。
秋天,老条带父亲参加一项活动。宋庄老窖卖得好,刘老二把邻县的酒厂也吞没了。酒厂改成股份有限公司,刘老二要在揭牌日搞庆祝表演。老条一路不忘训戒父亲,鲤鱼咋跳龙门的?毛鸡咋变凤凰的?首先要敢想。刘老二文化比你差远了,两个月就出徒。哪像你,快烂在我手里了,要不是小青托付……父亲马上纠正他。关于母亲为什么把父亲托付给老条,两人始终存在分歧。彼时,父亲总是异常激动。老条说,好吧好吧,就算让你两口子骗了。但在另一场合,老条仍会说,要不是小青托付……
庆祝仪式上,老条和县里的头头脑脑就座于主席台。父亲坐在台下,第一排,所以台上人物的举动表情看得清清楚楚。老条还是原来的样子,衣服都没换,不过理了发,吹了风,但被主席台衬着,竟有几分威严。父亲很用力地盯着他,仿佛这样就能穿透老条的五脏六腑。老条穿着铠甲似的,父亲的目光一根根弹回,甩到自己脸上。他和父亲的关系是如此奇怪,师傅与徒弟,兄长与妹夫,被举报者与举报者,被书写者与书写者,大骗子与小骗子……父亲本意是要把老条拎出来,作为《宋庄史》的一个符号,一个章节,一张脸,一棵怪异的树,或者如老条自己所言是长树的粪,然后远远躲开。孰料他竟如蛛网一般,粘在父亲身上脸上心上,父亲不得不与他纠缠在一起。书写一个老条会付出这样的代价是父亲没想到的。为什么那些人易写,老条就写不出来?就算是烈妇吴青英,父亲也能滑进她的内心。父亲记得写吴青英的那个雨夜,他梦游一样飞到几百年前的村庄,躲在暗处,窥着游荡的吴青英。而老条每天睡他身边,却不能勾出老条的杂碎。是看不清,还是看得太清,堵塞了脑子?是否该躲起来梦游一样地窥视老条?是否放弃老条?不,跟老条这么久了,绝不可以半途而废,《宋庄史》不能没有老条……
父亲的思绪被打断,老条发言了。老条说刘老二怎么聪明,怎么能吃苦,如何仁义,还举一个例子,说刘老二捡五十块钱,大冬天在路口站了整整三个小时,差点冻了脚趾头,直到等来失主。刘老二父亲还不清楚?这个卖假酒的骗子,给老婆打酱油还要悄悄兑水,捡二分钱都恨不得塞到****,怎会等待失主?但听众被老条煽动,掌声四溅。原来,刘老二请老条是替他抹油的。老条还在煽,刘老二的另一个故事,一个现代版的孔融让梨。
父亲腾地站起,把手里的矿泉水砸向老条,大叫,骗子!
老条偏偏头,很快竖直。
父亲叫,无耻的骗子!
两个保安冲过来扭住父亲往外拖,父亲边挣扎边叫,老条是骗子,刘老二也是骗子。父亲的腰突然被顶了一下,他哎呀一声,顿时哑了。
老条看完表演,吃过饭,把父亲领出来。父亲已没了会场上的激愤,仄着头,脸色青黄,一手护包,一手捂腰。老条笑眯眯地,你的胆子是大了,不过,要等我说完再砸么,要瞅准时机!父亲痛苦地说,我的腰让他们顶坏了。老条说,没眼色!和年青人扑腾什么?没顶断就算幸运。喏,我给你带个猪肘子。父亲早就饿急了,忍着巨痛,狼吞虎咽。老条劝,慢些,别噎住。吃几口,父亲抬起头,疑惑不已,咋就告不倒你?老条诡秘地眨眨眼,等你成了骗子就明白了。
告不倒老条,父亲对老条的兴趣更大了。
那之后不久,父亲被老条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