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乐又被债追着跑了。
要帐的是干爹,白乐还是给娘看病借干爹三百块钱。干爹不像别人那么硬气,进门就痛说自己的不是,怨我,灌二两猫尿,在你干娘跟前说漏了嘴,她硬逼我来,我知道你钱紧,帮不上大忙还来添乱。干爹没有演戏的本事,他续娶的干娘刁蛮是出了名的。白乐说,干爹别急,我这就去抓借。干爹说,我没脸呀。白乐说,你别这样,要不下回我张不开嘴了。干爹抹抹眼睛,入了夏,我就能攒下几个,到时我给你送来。干爹是羊倌,羊工钱被干娘一手把着,他花不上,他的私房钱只能靠捉鸟积攒。白乐相信干爹说的是真心话,白乐不能躲了,跑着借吧。
白乐跑了几家,都碰了疙瘩,借钱像榨油一样难。白乐脑里细细搜刮一遍,终于想到一个人:叶子妹妹。已经和姐姐张了嘴,再和妹妹张嘴没什么不妥,叶子在家也会同意。白乐将女儿托人照管,去了县上。叶子妹妹和妹夫在县上开发廊,算得上城里人了,她不讲土话,撇着一口别扭的侉子调,听她撇话,白乐头皮就发紧。她说白乐来得正好,似乎一直在等白乐。她眼睛肿胀着,像刚刚哭过。她没问白乐吃饭没,没问白乐找她干啥,往白乐怀里塞把剪子,让白乐跟她走。白乐吓坏了,问她去哪儿。她说甭问那么多,到了听我的就是。白乐可不想卷入什么纠纷,又不好说没那个胆子,他笑笑说,我都快饿瘪了,我……叶子妹妹打断他,忍着点儿,一会儿我给你摆宴,你小姨子受人欺负,你就不管管?白乐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她从来没说她是他小姨子,于是乖乖跟在她身后。也许是揣把剪子的缘故,白乐腿一阵一阵发软。叶子妹妹领着白乐到了桥东一家发廊,进门就骂,为了这个狐狸精,你连家也不要了。原来算帐的对象是叶子妹夫。叫骂中间,叶子妹妹改成了土话,没几句,两人便扭在一起。叶子妹妹冲发呆的白乐叫,愣着看戏呀?把他的老根给我剪了。白乐想,我哪有这个本事,真剪了,你就该跟我算帐了。白乐挤上去,抱住叶子妹妹,别打啦,好好说么。叶子妹妹甩手给白乐一巴掌,指望你撑腰,你胳膊肘子往外拐,傻帽儿!丢下两个男人,气冲冲地走了。叶子妹夫对捂着脸的白乐骂,妈的,吃疯猫肉了。白乐这才醒过神儿,劝,你俩咋搞的,好好商量么。叶子妹夫显然不愿意提及,问白乐来干啥。白乐说我想借几个钱,谁想——妹夫问多少,抽出三张,没工夫陪你了,我还有事。
虽然挨了巴掌,可换来三百块钱。叶子妹妹也不是故意的,她正在气头上,再说,又没旁人在场,他们两口子不会将这事抖出去。也亏了那一巴掌,叶子妹夫出手才那么痛快。白乐忘记了疼痛,一曲《挂红灯》蛇一样在路上游走。
叶子不在家,日子便凄冷几分。女儿要找叶子,白乐说,你妈给咱挣钱呢,你不让你妈挣钱么?女儿顿时乖了。别看年纪小,对钱却极其敏感。到晚上,女儿又忍不住了,问妈妈现在干什么?白乐其实比她更想知道,他一半是对女儿,一半是对自己编造叶子的活计:她洗碗呢。过了一会儿。女儿又问,白乐仍然说洗碗。女儿怀疑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洗完?白乐说,那家人有钱,一顿饭十八个菜,就得十八个盘子,一个盘子洗三遍,你说费不费时间?又过了很长时间,女儿问,洗完了没?白乐说,洗完了,这会儿……纳鞋垫呢。这是一个费时活计,叶子在白乐嘴里不停地干活。每天晚上,白乐和女儿一起陪叶子干活,直到女儿沉沉睡去。
那天,叶子姐姐来了。白乐又惊又慌,却堆出一脸疙疙瘩瘩的笑,姐,你坐。叶子姐姐四处瞅几眼,哪儿有坐的地方,我站着吧。白乐嘿嘿笑,姐一来,这屋子都亮堂了。叶子姐姐说,少胡扯,叶子呢?白乐说完,叶子姐姐舔舔嘴,这么说,她也学会挣钱了?正好,我要进货,和你们拿几个钱。白乐的头顿时大了,姐,你瞅瞅,哪像个有钱的样子?叶子姐姐哼哼,你倒会哭穷,这样,先把我的钱还了,我缓开手,你再去拿。白乐脸麻花一样扭着,我从别处挪挪。叶子姐姐说,叶子不是挣钱了吗?白乐说,她白给人干呢。叶子姐姐瞪大眼,你说什么?你俩没毛病吧?白乐低了头,对咱有恩呢,咋要钱?叶子姐姐冷笑,你俩真是配对了,一对活宝,传出去得笑掉大牙。好吧,我管不着,你们这么大方,我那一千块钱也不算个啥。白乐央求,姐,缓一缓么。叶子姐姐说,先前我想看看你有没有,我说啥也不能逼自个儿亲妹妹要钱,现在你必须还我。她似乎气坏了,一手揉着胸脯。白乐说,姐,别生气,气病要花钱。叶子姐姐骂,闭上你的破嘴!白乐涎着脸一声声叫姐,叶子姐姐不买帐,丢下一句硬梆梆的话,挤出门框。
叶子姐姐是认真的,躲不过去了。可去哪里挪一千块钱呢?白乐在脑里挖了半天,也只有叶子妹妹能拿出钱。只是他已经借过,再借可能不大。如果借给白乐,就是掴白乐十个二十个耳刮也行,怕是没上次的好运气。白乐想到叶子,叶子去把握大些。
白乐决定替换叶子两天,让叶子找妹妹。于是把女儿托给二姨,进城了。魏宁住哪一层,白乐记得清清楚楚。魏宁所在的小区,白乐是模糊的,找了两个多小时。白乐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想等叶子下来。这么等自然是白费工夫,白乐想,只好硬闯了。他盯着楼道门的数字,小心翼翼地摁下去。白乐听见叶子熟悉的声音,欣喜不已,叶子是我呀。叶子说,你等着我下去。
过了一会儿,叶子下来了。白乐以为叶子会吃得白白胖胖,没料叶子瘦了许多。叶子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白乐说我来看看你,就势抓住叶子的手,叶子往四周瞅瞅,甩开。问,到底有什么事?女儿呢?白乐觉出叶子的担心,笑笑,放心吧,女儿好着呢,我想你了么。叶子松口气,说魏主席让他上去。白乐想一会儿再和她商量吧。
叶子把白乐领到魏宁卧室,魏宁简单地问了话,让白乐留下吃饭。白乐说不了么,不了么,眼睛却扫着叶子。她当然清楚白乐的心思,出去吃饭要花钱,能留下吃饭当然好。叶子也不知道妥不妥,犹豫一下,说在这儿吃罢。魏宁刚刚吃完,还有剩饭。叶子生怕魏宁不够吃,每次总要多做一点儿,第二天她吃上一顿的剩饭剩菜,把新的剩饭剩菜留下次吃。
叶子把白乐叫进餐厅,白乐眼花缭乱,这瞅瞅,那看看,叶子催他快吃。毕竟是在别人家,随便不得。白乐吃一口,看一眼叶子,吃一口,看一眼叶子。叶子脸烧了,狠狠瞪他一眼。白乐吃完,小声说,我没吃饱。叶子踢他一脚,迅速收拾碗筷。白乐追在叶子身后,我想和魏贵人说说。叶子不知白乐要说啥,低声道,一会儿下去说。白乐说我想……叶子捂住他的嘴,白乐只好咽回去。
下楼后,白乐长出一口气,妈呀,我快憋死了。然后埋怨叶子,咋也得让我吃饱吧,吃饱吃不饱,欠的都是一样的情。
叶子解释,家里没剩饭了,一会儿买个烧饼吧。
白乐问,是不是你也吃不饱?你怕个啥吗?咱不要工钱,咋也得吃个饱饭吧?
叶子岔开话,你来到底有什么事?
白乐从叶子眼里看出她的怀疑,讲了此行的目的。
叶子脸色顿时难看,像被虫子咬了洞的树叶。
白乐问,你怕啥?怕魏宁不准假?还是怕借不出?
叶子不说话。两样她都怕。魏宁许可她也不敢离开,伺候魏宁她已经熟门熟路,白乐绝对干不好,出差错就麻烦了。找妹妹借钱,想想头都大。姐姐嘴刁基本上是讲理的,妹妹蛮不讲理,叶子能躲就躲,哪敢主动上门?可是,要债的上门,终归要想办法。她深知只要有一点点办法,白乐也不会找她。叶子愁得都要哭了。
白乐催她,你倒是讲么,但他看见她的泪光,于是笑笑说,不找她借也好,去也是碰钉子。
叶子问,那……怎么办?
白乐说,我再想想,没有过不去的河。
两人都沉默,似乎都在想。也确实在想,两人的眉头布袋一样皱皱巴巴,一个盯着地面,一个望着天空。偶尔两人的目光游动着碰在一起,马上分开。目光都是空的,空得都要碎裂了,像腐蚀的竹筒。
这是春日的中午,日头像喝醉酒的婆娘,脸红灿灿的,很可爱,步态却是不雅,摇摇晃晃。白乐和叶子被摇得头晕了,一个蹲在地上,另一个靠了墙。挖肠破肚,一个小心翼翼说出一个办法,另一个立刻否决;另一个眉飞色舞抛出自己的念头,这一个又泼冷水。
日头渐渐西斜,不胜酒力的婆娘要醉倒了。
白乐忽然说,要不,和他借点儿?
叶子马上意识到所谓的“他”是谁,但还是问,谁?
白乐指指楼上。
叶子摇头,咋好意思张嘴?
白乐说,咱是借,又不是要,有了马上还他。他还捐么,借几个对他也不是难事。他认识咱,咱也不可能骗了他。你说呢?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叶子担心地问,他要不肯呢,那就羞死了。
白乐说,咱和他跟亲戚也差不多了,又不是偷他抢他,有啥丢人的?我说就是。
叶子想想,还是不同意。
天色暗下去,白乐已不可能返回。叶子问他晚上咋办,白乐说你甭管了,这么大个城市还没我个落脚地儿?你赶紧上楼,小心他等急了。叶子嘱咐白乐晚上一定要吃饱,想想,塞给白乐二十块钱。那是魏宁给的买菜钱,她给魏宁省了不止二十,因此胆子张狂了点儿。
魏宁问叶子怎么不把白乐领回来,反正家里有地方。叶子说白乐回去了。魏宁又问没什么事吧,叶子说没事,魏宁没再问。
那一晚,叶子更是没怎么合眼,她愁着借钱的事,又担心白乐。不经意的,会重重叹口气,待意识到,她猛地捂住嘴巴,然后,警觉地竖起耳朵,听听隔壁的动静,再轻轻滑出一口。
第二天,两人继续在楼下拧眉头。白乐仍劝说叶子和魏宁借,理由无非是昨日说过的。白乐说他已耗了一天,不能再耗。终于,叶子被说动。其实是无奈。叶子说有钱先还他的,白乐再三保证,说最晚秋天,除了还钱,再给他带点麻油,另加二斤口蘑。
叶子和白乐一前一后进屋。魏宁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叶子说你已经回去了。魏宁有意无意地看着叶子,目光复杂了许多。叶子虚虚地笑笑。白乐说没赶上车。魏宁说,是啊是啊,来一趟不易,多呆一天么,家里有地方,你不用在外面住么。白乐说,添麻烦了,添麻烦了。魏宁说,哪里,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叶子退出去。白乐和魏宁似乎找不出合适的话,静默着,只有白乐喉咙间发出呼呼哧哧的声音。白乐终归有些怯懦。
魏宁说,你坐呀。
白乐说,站惯了。
魏宁看白乐一眼,不,应该是审视,他微微皱皱眉,但马上舒展。
白乐矮下去,往前倾斜几分。脸则努力往开撑,像装了太多东西的萝筐,裂出一条条大小不等的缝隙,每条缝隙都荡漾着、飞舞着密密匝匝的笑。但并不结实,宛如浮在草地上的芦絮。白乐准备开口,这是习惯性的姿势和表情。
魏宁愕然,你有事?
魏宁问得突然,白乐的笑受了惊似的四下逃窜,但终于反应过来,又从四周聚拢。白乐嘿嘿一笑。
魏宁似乎烦了,有事就说。
白乐吃力地说,想和你借一千块钱。
魏宁怔住,目光没那么直了,弯弯曲曲绕在一起,乱麻一样。
一旦说出口,白乐的话便顺畅许多,我实在挪不开手,等有钱我连夜给你送来,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不然也不会没皮没脸地烦你。
魏宁表情恢复正常,甚至还滑过一丝笑意。他说,叶子的工钱我是打算给的,三个月一千八,我索性给你两千。
白乐急忙说,这是两码事,工钱说不要就不要,给多少也不要。我只是和你挪借一下,和工钱不搭界。
魏宁淡淡一笑,说,有钱就行了么,管他什么钱。
白乐正色道,那不行,要是这样,我不借了。
魏宁喊住要离开的白乐,行,你说借就借吧。
白乐咬定是借,他必须说明白。
魏宁说,多少?
白乐说,一千就够了,魏贵人,我给你烧高香了。他的脸又飞舞了,仿佛没有脖子拽着,就会扑到魏宁床上。
魏宁摆手,算了算了。
躲在门外的叶子大松一口气。她的脸一直在烧,衣服却不知什么时候湿透了,冒着热气。叶子想走开,可已经软得拎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