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唐喜没在街上露面了。十几个债主,在村子不同方位住着,往哪个方向去都有可能碰上。只要他们吆喝狗似的吆喝一声,唐喜的脚就得牢牢钉住,听他们诉苦,质问,威胁。哪怕他们数落得嘴唇发麻,或者在唐喜家赖了半天刚刚离开,但转个身,眨个眼,他们的舌头又会上下飞舞,说过几百遍的脏话狠话再次泼给唐喜。某天黄昏,唐喜给黄桂花买止泄药,他本来低着头,走得又急,还是瞥见在墙角撒尿的尹骡子,踢碎唐喜家暖壶那个。尹骡子叫一声,唐喜假装没听见。那天,尹骡子抱那台二十九英吋的电视,有福上去抢夺,被尹骡子击了一拳。这等又粗又蛮的人,唐喜更是巴不得躲两万五千里。但尹骡子追上来,边系裤子边质问唐喜为什么躲他。唐喜再三说没躲,还是被尹骡子搡了一把。尹骡子把唐喜审了一遍,刚放唐喜走,王秋女人又从那边过来。村庄,对于唐喜,不再是飘着炊烟身心放松的地方。突然间,唐喜感觉自己成了案板,只要露头,谁都敢剁几下。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唐喜决定去街上走一遭。唐喜嘱咐黄桂花看护好乔大风。大白天,把乔大风锁屋里,不怎么合适,不能让乔大风有被关押的感觉。但不锁门,乔大风就有可能去院里遛达。去院里遛达就有可能翻墙而去。寸步不离,晓得不?唐喜面目近乎狰狞。黄桂花很紧张,要是我拽不住呢?要是……唐喜恶狠狠地,拽不住也要拽,绝对不能让他跑了。黄桂花仍然担心,唐喜做个抹脖子动作,他跑了,你我谁也甭活。唐喜从未有过的凶,黄桂花也从未有过的乖。如果是过去,唐喜哪里敢?黄桂花沉下脸,唐喜玩笑都不敢开。
走出院子,唐喜终是不踏实,又折回去叮嘱黄桂花一番。黄桂花没烦,鸡啄米一样点头。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路边落下不少黄叶,浮在软泥上。整个街道,如巨大的地毯镶了金边。踩上去,又柔颤又舒服,像专门为唐喜铺的。一场秋雨一场冻,但在这个上午,这句话经不起验证。偶尔飘过一阵烂白菜味,唐喜不觉得难闻,反贪婪地翕动着鼻孔。
那天,二愣娘不但把抄走的东西送回,还捎带几斤豆子,把唐喜搞懵了。当然,唐喜毕竟是唐喜,瞬间,心底就一片通亮。他的话起了作用,换个说法,乔大风起了作用。二愣娘之后,陆续有人上门,抄走的东西一件件回到原位,筛子木锨自行车电动剃须刀……开始,唐喜脸上还挂着笑,生怕对方难堪,生怕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伤了和气。不知不觉的,笑脸冷却,言语也不再顾忌。这是我的东西?哎呀,我都想不来了,从哪儿拿的搁哪儿吧。或者,你怎么不用?这么个破东西,还值得送回来?你留着吧,我打算买新的呢。他越是没耐心,对方态度越好。
到昨天晚上,只有三件大东西还没有归回。唐喜当然记得谁抄走的。唐喜暗忖,他们也该上门了吧?他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多久。他没打算上门要,如果对方态度蛮横,不好下台阶,等待也是战术。一夜之后,唐喜改了主意。他决定主动出击。
唐喜径直往十字街走去,地里该收的收了,没收的,刚下过雨,也没法收。在这样的上午,人们常常聚在十字街,闲聊,吹牛或发布消息。
已经站了不少人。扫过来的目光不是一束一支,而是成捆成捆的。憋见人堆里的尹骡子,唐喜的心扑棱了一下,腿有些软,步子跟着放缓。说实在的,他没有把握。但唐喜没有停下,不可能再折回去。硬着头皮也得过去。他不看别人,直直地盯着尹骡子。尹骡子也不躲避,目光坚硬如石。唐喜在人堆站定,尹骡子的嘴稍稍抽了一下。就是尹骡子这个一闪而过的表情,使唐喜没作任何铺垫,直杵过去,老尹,什么时候还我的电视?整个十字街刹那间寂静无声。尹骡子反应也快,你什么时候还我的贷款?唐喜大度地笑笑,我不还贷款,你就不还电视是不是?好,你愿意这样,我没意见,我不是朝你要,随便问问。你留着看吧。
唐喜转身离开。目的达到,没必要再理论。尹骡子哎一声,唐喜没有回头。尹骡子追上来,拦住唐喜。唐喜直视着他。尹骡子胡子总是剃不干净,一半脸光光的,另一半脸东一根西一根,像粘上去的。你什么时候还我的钱?尹骡子并不示弱,唐喜没有马上回答,又盯他一会儿,缓缓地笑了,老尹,现在还不上,反正电视在你手里,你怕什么?尹骡子说,一台破电视值几个钱,你欠我五万,五万呢!他竖起五根手指,仿佛唐喜耳朵不好使。唐喜说,五万算什么?尹骡子叫,五万算什么?我病了,去疼片都舍不得买,攒五万容易吗?唐喜皱皱眉,你没刷牙吧?稍稍往边挪挪,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都不容易。我容易吗?尹骡子说,钱是从你手里出去的,不跟你要跟谁要?唐喜说,我没逼你吧?是你上赶着求我的,吃了利,眉开眼笑,有了风险,立马翻脸,你凭什么?凭你洗不净的脸?钱是从我手里出去的,可我骗过你没有?你凭什么把所有责任推我身上?说搬电视就搬电视?尹骡子语气泥一样软了,搬东西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唐喜再次笑笑,电视你留着吧,不就几千块钱吗?我还没穷到那份上,不过是不舒服,你觉得痛快,你就留下。尹骡子扯住唐喜,哎,别走。唐喜横他一眼,尹骡子马上松开,你还没说什么时候还我的钱。唐喜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什么时候还,你可以告我去,你明儿把我剁了煮汤喝,我也没意见,什么时候还钱,我还真没法告你。风中再次荡过烂白菜味,唐喜狠狠吐了一口。尹骡子掏烟给唐喜,唐喜摆手,我五百年前就戒了,抽不起。尹骡子问,听说,你把那个姓乔的弄回来了,有指望吗?唐喜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尹骡子说,这又不是秘密。唐喜说,他要自杀的。他死了会有什么后果,你清楚吧?你的钱永远要不回了。尹骡子夹烟的手颤抖着,现在呢?有指望吗?唐喜滑开目光,很快又转回来。尹骡子半路娶妻,还是个病女人,犯病就抽羊角风。尹骡子粗野,对女人却出奇的好,攒钱只有一个目的,给女人看病。如尹骡子自己所言,确实不易。但……谁容易?谁又容易呢?这么一想,唐喜的气就粗了,说不好,我没法保证。尹骡子却从唐喜的话里嗅出味道,有了钱,能不能先还我?我的钱都是有用的。唐喜差点笑喷,心想什么鸟话,谁的钱没用?尹骡子甚是急切,真的,能不能先还我?唐喜说,看看吧,如果有可能……我不保证。尹骡子往前一凑,又突地扭转嘴巴,兄弟,你别和我计较,我是粗人,没脑子,电视,我现在就给你搬回去。唐喜说,算了,你留着看吧。尹骡子受辱似地大步离开,高声叫着,我现在就搬回去。
唐喜撅起嘴,哨音滑出,他突然咬住,又突然松开。口哨不成调,但蜿蜒向前,如寻找食物的蛇。
王秋女人从街角闪出,差点撞了唐喜。啊哎,唐喜,我找你呢。她眼睛亮亮的,整张脸被映得熠熠生光。唐喜哦一声,王秋女人截住他的话,昨儿个就想找你的,牛病了,去镇上请了趟兽医,刚把牛放出去,瞧这破天,滑了两跤。王秋女人指着膝盖给唐喜看。她穿一双蓝色雨鞋,半挽着裤角,露出白白一截腿。王秋女人捏着膝盖说,疼得很,不知摔青没有。唐喜把目光从她那截白腿上移开。她肯定在墙角躲了很长时间,唐喜和尹骡子的对话她肯定听到了。他猜到她要说什么,他正要去她家的。唐喜漫不经心地问她有什么事。王秋女人问,唐喜,你不是记我的仇吧?唐喜装糊涂,你我有什么仇?王秋女人神情松弛下来,我想你也不会和我计较。洗衣机我一次也没用,擦得干干净净的,还套了罩子,我一个人搬不动,你辛苦一趟吧。唐喜作恍悟状,这个啊,你留着用呗,嫌破呀?王秋女人急得直摆手,别别别,那天见别人都去你家抢东西,我跟着犯昏,你知道的,我的钱是怎么来的。唐喜哼哼,你们都不容易,我知道。王秋女人眼睛更亮了,语气透着亲密,跟嫂子走一趟?唐喜迟疑间,王秋女人拽他一把,帮帮嫂子呗。
唐喜跟她身后。少费口舌也好,这个女人……唐喜不知怎么评价。王秋不在家,唐喜常帮她。别人翻脸也就罢了,她做出这等事挺让他伤心,毕竟……所以,她还东西的方式也和别人不同。搬不动?鬼才信。唐喜清清楚楚记得,她是一个人搬走的。她当时的神情和气势,搬两个洗衣机似乎都不成问题。现在归还,突然就搬不动了?
被牵着走的愤怒拱上来,唐喜站住。王秋女人问他怎么了,唐喜说,我得赶紧回去。王秋女人还欲问什么,唐喜已转身。他疾步如飞,要救火的样子。甩开王秋女人,他痛痛快快地舒口气。然后慢慢悠地踱到小卖部。得给乔大风买条烟。必须给乔大风买条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