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秋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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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两天了,乔大风除了方便,在院里站一小会儿,基本在西屋呆着。太阳让他眩晕,云彩让他眩晕,连排成行的大雁都让他眩晕。好多年没见过雁阵了,还以为大雁绝种了呢,这年头绝种的东西太多了。屋里好一些,也好不到哪儿去。除了吃,要么在椅子上发呆,要么在床上窝着。唐喜根本没必要上锁,他能去哪儿呢?没地儿去。在这儿,至少有吃有喝。乔大风没什么盼头,如果说有盼的话,就是盼着黄桂花做饭,这女人确实茶饭好。乔大风去过数不清的饭馆,啃过的骨头能装半车箱了,但没有哪家饭馆的菜一整天一整天勾引他的胃。他引以为傲的鼻子突然异常灵敏,能从门缝挤进来的味道嗅出黄桂花做的是炒土豆丝还是油泼捞面,能嗅出黄桂花做到哪个步骤。在黄桂花端上饭的那一刻,因自己准确的判断,会有一丝小小的得意。但也就这样了,肚子装满,看什么再没意思。

晚饭之后,唐喜照例问,咋样?吃得还行吧?乔大风不理,目光也不朝他脸上落。但唐喜热情不减,开始说好死不如赖活之类的废话。这两天,唐喜反复在他耳边唠叨。显然,唐喜不光防他逃跑,还防他寻死。那样,唐喜就没了追债对象。没良心的货!他,他们,只想着自己的钱,为什么不替他想想?这一切是他造成的吗?他现在有什么?什么都没了。唐喜好歹还有个女人。

闭上你的臭嘴,让我安静一会儿。乔大风实在忍不住了。

唐喜偏偏脑袋,仿佛被抽了嘴巴子,旋即眼睛油菜花一样灿烂起来。乔大老板,你总算说话了,我还以为……这么长的夜,又没个电视,你不想说说话啊……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要点儿什么?

乔大风做个抽烟的手势。

唐喜稍显意外,烟?我记得你戒了,我还以为……好,我去买。

唐喜旋风一般,很快就回来了。村里就这个牌子,你凑合着抽。紫钻,也就四五块钱吧。唐喜极恭敬地给乔大风点上,抽了两口,乔大风剧烈地咳嗽起来。

喝口水,喝口水冲冲。唐喜神情急切,看不出是装的。

乔大风摆手,猛地低下头,突然又仰起来。

好久不抽,不习惯了吧?

乔大风点头。遇到于婧的第二年,他戒掉了烟。他的许多习惯在于婧的训导下改掉了,比如边看电视边抠脚丫子,比如用特大号玻璃杯泡茶。你可以土,但不能土得掉渣,于婧有许多这样的训戒。乔大风不是耳朵软的人,但乐于向于婧投降。

我原来也抽的,后来老咳嗽,就戒了。其实,戒了也好。

怎么?心疼了?乔大风直视着唐喜

唐喜受辱似的梗直脖子,怎么可能?乔老板,你这是寒碜我。虽说我现在啥也没了,管你抽烟还不成问题,打这么多年交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乔大风说,我不知道。

唐喜更急了,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乔大风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唐喜盯住乔大风,你家被搬光,我没拿一件,这是事实吧?

乔大风说,你把我关在这儿,比他们更狠。

唐喜眼睛又红又硬,你咋说这么没良心的话?不是我救你,你早就……他紧紧咬住嘴,仿佛嘴里含了利箭,稍一松弛,就会将乔大风射穿。

乔大风冷笑,这么说,你是我的恩人喽?

唐喜说,是不是恩人,我不敢说,总不是仇人吧?难道我救了你,还犯了滔天大罪?

乔大风说,我没让你救我,你黑天半夜跑我家,也不是打算救我去的。

唐喜说,甭管咋说,我救了你,这是事实。

乔大风问,你要关我多久?

唐喜说,怎么是关?这是为你好。要帐的那么多,要说他们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可能有点过,可他们绝不让你有好日子,你躲这儿,他们寻不到的。

乔大风哼哼,躲?是你把我弄来的,你这是非法拘押。

唐喜面色涨红,有吃有喝,你去哪儿找这么好的地方?

乔大风说,我不稀罕。

唐喜语速变快,不稀罕你走,我他妈图什么?!

乔大风站起,唐喜顿时慌了,你干什么?黑天半夜你干什么?

乔大风冷然道,走开!

唐喜横在门口,不能走,我绝不让你走。

乔大风问,你要和我来硬的?

唐喜和乔大风对视片刻,目光面条一样耷拉下去,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乔老板,是我不对,我不该惹你发火。你消消气。你不能离开,就当住旅店吧,条件差了点儿,我不收钱,你将就几天。

乔大风追问,几天?

唐喜躲闪着,住一阵,等咱俩聊够了,你就走,咋样?不早了,你歇着吧。不等乔大风说什么,唐喜溜出去。

乔大风落到椅子上,又点了一支烟,他并没有离开的打算,他能去哪儿?躲也好关也好,对他都一样,但他反感唐喜以恩人自居。恩人?可笑。

第二天中午,饭桌上多了两瓶啤酒。唐喜的神态谦恭许多,边倒酒边说,昨儿个我说错话了,乔老板别计较,我这不是急吗?一急脑子就乱。我给你倒杯酒,赔个不是。我知你酒量大,两瓶酒不够……实在是没钱,这两瓶也是赊的,多了赊不出来。这世道!过去,赊个小卖部也不成问题,现在不行了……唉!

乔大风也不客气,乜着唐喜,你不喝?唐喜摇头,两瓶酒还不够你沾牙缝儿呢。黄桂花把盘子朝乔大风挪了挪,他喝酒过敏,半盅酒脸就成了鸡冠子。唐喜沾酒脸红,但并不是过敏。乔大风和唐喜喝过不止一次,像唐喜这样的代理人,哪年不请乔大风几次?唐喜致歉,黄桂花也在一边说唐喜的不是。几个月来,乔大风第一次享受这种礼遇。

行了,没必要这么客气,乔大风制止,咱俩多年的交情了。唐喜感激涕零的样子,乔老板,你这么说,我就踏实了。想吃什么,只要我老婆能做,把这儿当成你自己的家。

两瓶啤酒确实只够沾牙缝儿。乔大风最猛的一次喝了十五瓶啤酒。但这两瓶酒冲淡了乔大风的阴郁,他的脸不那么死僵死僵了。唐喜递上烟并为他点着后,他享受地吸一口,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不想骗你,兜个实底儿给你,那些债,我还不上了,你现在喝了我的血,把我煮了喝汤,我也还不上。你把我当皇帝一样供着,我也还不上。我不想骗你,真的不想骗你。

唐喜的脸顿时难看,像蹭了锅灰。黄桂花则闪出泪花,她用袖子蹭蹭,转身跑到院里。

那不单是我的钱,我没那么多钱。唐喜声音细微,撑不住似的。

乔大风说,不是谁的钱的问题,唐喜,你该明白的,不是我不还。我愿意以死抵债。

不。唐喜声音马上高了,你千万别这么想,我没逼你。活着,总有办法对不对?有了办法,什么都会有的。你比我欠得多,可你的办法也比我多。

乔大风摇头,我没一点办法。

唐喜说,慢慢来,你造化大。

乔大风问,你不相信我?

唐喜害怕似地往后缩缩,目光却往前伸着,如奇形怪状的藤条。藤条缠着乔大风的臂膀,缠着乔大风的脸颊和颈项。乔大风感觉出不上气,但还是追问,你不相信我?

唐喜蠕动着嘴唇,听不清说什么。藤条噼噼啪啪爆裂成一堆尖刺,直往乔大风肉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