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大门没上锁,但推不动,显然插着门栓。说明乔大风在,唐喜的牙齿碰出得得的声响,不知兴奋还是紧张。他饼一样贴在大门上,直到身体冷却。唐喜举起手,触到铁门的刹那,迅速收回。乔大风不会开门,这样相当于给乔大风通风报信。唐喜后退几步,猛往前奔,突地一跃。院墙太高,根本够不着。唐喜围着三层楼转了一圈,走出老大一截,寻见两个箩筐。
落地,唐喜没站稳,倒了。没有灯光,院里黑乎乎的,唐喜触到一个硬扎扎的东西。是个啃过的干玉米棒子。唐喜爬起来,试了试,脚没崴。这种黑夜里的勾当,唐喜曾干过。那是十多年前了,村里的人都去果树场偷苹果,黄桂花也撺掇唐喜。唐喜没这个胆子,被人逮住多没意思。可顶不住黄桂花软磨硬泡。果树场是干打垒墙,也很高,唐喜踩着黄桂花的肩膀上去。谁想里面极深,唐喜跌了个仰八叉,崴了脚。结果偷苹果的跑得都很利索,什么都没摸上的唐喜被逮个正着。挨罚不说,好多天拖着伤脚走路。黄桂花戏谑,还好没吓破胆子。她绝不会想到吧?他也会揣着刀找人算帐。
屋门倒是没锁,虚掩着。唐喜定定神,眼睛适应了黑暗。这个地方,他很熟悉,当然只熟悉一楼。二层和三层,是乔大风和小老婆的私密。踏上楼梯,唐喜的心跳猛然加快。在扶手上靠了几分钟。每一次犹疑,并不能动摇他,反让他更加清醒坚定。他只是想逼乔大风还债,乔大风或许不可能把所有债务还清,还他唐喜几十万肯定没问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乔大风耍横,就是同时把两个人带上绝路。
走到楼梯口,唐喜听见间断的呻吟,脑里迅速闪过乔大风和女人交欢的场景。唐喜的气就粗了,故意踩出声响。几乎在打开灯的同时,看见乔大风从床上摔下。乔大风似乎睁着眼,又似乎没睁,脸抽搐得极难看,双手夸张地抓着,忽而向前,忽而向后。
唐喜愣了片刻,突然明白了,直奔过去。乔大风抓住唐喜的裤脚,眼睛不是睁着,也不是闭着,半闭半睁,半睁半闭,歪斜的嘴巴淌着口水,很是骇人。唐喜头皮发瘆,发狠地甩腿。乔大风被甩开,半躬着伏在地上。唐喜惊恐地看着他,乔大风自己要死,与他无关。唐喜退到门口,又跳过去,抓着乔大风的领子往楼下拖。乔大风比唐喜块儿大,又抽又扭,若是平时,唐喜绝对拖不动。唐喜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拖到院子后,他打开大门跑出去,想喊个人。街上空荡荡的,鬼影也没有。他快速折回,背起乔大风。他竟然背得动乔大风,居然能跑。唐喜单薄,黄桂花压住他的腰,他动都不能动。唐喜没背过黄桂花,没背过任何人。坐在走廊的长椅子上,唐喜还不敢相信,他把死猪一样的乔大风背到了医院。
这个结果,唐喜完全没有料到。乔大风可能耍赖,可能求饶,可能耍滑,但不管用什么招儿,不给钱,唐喜不会饶他。可是,乔大风自己要寻死,唐喜的棋路整个乱了。
戴着口罩的医生走出急诊室,告诉唐喜没事了。唐喜松口气,赔着笑连说谢谢。医生给他一张单子,唐喜明白让他交费,紧追上去,跟医生解释。医生摘下口罩,冷冷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唐喜不知把表情调到什么程度合适,真的,我和他没关系。医生厌恶地皱皱眉,我还有事,要不报警?医生似乎要掏手机,唐喜急忙抓住他的胳膊,我没带钱,骗不了你的,那个人叫乔大风,你该认识吧?医生快速地说我不认识,你交还是不交?唐喜忙说我交我交,可……我真是没带钱,天亮,天一亮我就回去取,人在那儿躺着,跑不了的。医生抽出胳膊,要唐喜马上回去取。又说要不我派车带你去?唐喜忙说不用。
医生刚刚转身,唐喜便溜进急诊室。乔大风脸色青灰,眼睛像死了多时的鱼,圆圆的,却没有光泽。唐喜说,医院让交费,我没带钱。乔大风没有丝毫反应,就那么木然地看着天花板。唐喜再次气粗,乔大老板,医院让你交费呢。乔大风还是不动。唐喜动作生硬地在乔大风上衣和裤兜里翻,好吧,你是老板,我替你找。皱巴巴的五块钱,一块写着数字的纸。唐喜盯着纸片瞅了一会儿,问,这是什么?就这些?乔大风嘴巴倒是动了动,但没音儿。唐喜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亲切一点,钱在哪儿放着?我替你取,你总不至于连交费的钱也没有吧?乔大风闭上眼,像厌烦了。唐喜跺跺脚,大声道,乔大风,你别不识好歹,早知这样,我救你个鸟!你住着吧,欠不欠费关我屁事!
唐喜打算离开。报警?妈的,报一百次警和他唐喜也没关系。出了医院,在街上走了一程,唐喜停住。思忖一会儿,又返回去。乔大风欠医院的钱和他没关系,可乔大风和他有关系。乔大风是抢救过来了,可万一再寻死呢?乔大风不能死,他死,欠下的债就没了影儿。那可是他和乡邻亲友的血汗钱呀。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他咋就懵住了?差点犯下大错。似乎慢一点,乔大风就蒸发了。唐喜奔回去,一头撞开急诊室。乔大风完好无损地躺着,唐喜呼哧一会儿,掩上门。
唐喜展开揉皱的单子,走进卫生间。唐喜带着钱,不多,千数来块。内裤上有个兜,黄桂花缝的,怕他遇上打劫的。没遇上歹徒,倒是被债主搜过。好在他们还算留情,没扒他裤子。
唐喜数钱的手有点儿抖,很吃力。那个给唐喜单子的医生进来,唐喜慌忙扭身,动作慢了点儿。医生脸上显出鄙视。又不是偷的,慌个鸟?这么想着,唐喜又扭过来,只看见医生的后背。这钱不该我交的!医生的小便声突然变大,像用这种方式回应唐喜。我不该交这冤枉钱!医生那边没了声儿,但仍站着,不停地抖家伙。唐喜突然就泄了气,交就交吧,算我倒霉。
唐喜蔫头耷脑地来到收费窗口。收费员接钱,没拽动。本来呵欠连天的收费员突然怒目圆睁,松手呀,你倒是交不交?唐喜说我没说不交,手抽筋了。用左手推开右手拇指,收费员一把夺过去。
唐喜回到急诊室,乔大风仍旧那个姿势,脸倒是不那么灰白了,微微有了血色。乔大风鼻子大,但并不坚挺,中间弯下去,形成一道弧形。乔大风曾自嘘他的运气全在鼻子上,那个凹槽相当于聚宝盆。还说他那个方面厉害,这只鼻子也是功不可没。唐喜也曾深信。那时候,乔大风说什么他都信。原来是骗人的,什么聚宝盆,分明是个陷阱。
我替你交了,总共六百三十二块一毛八。唐喜把盖了医院章的单子在乔大风眼前晃了晃。
乔大风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又欠我一笔,你记清楚了。唐喜低下头,让每个字准确无误地击在乔大风鼻梁的凹槽里。
我前世欠了你的?你倒说说,我前世欠你什么了?你这么……唐喜顿顿,回头瞧瞧。急诊室只有他和乔大风。我真想掐死你!唐喜本来只想比划比划,伸出手的时候,忽然不能自控,两只手陷进乔大风衣领里。乔大风的脖子很热,像刚出炉的烤肠。唐喜咬咬嘴唇,渐渐用力。乔大风的眼球终于动了。他仍不出声,但目光聚到唐喜脸上。我不会要你的命,不过吓唬吓唬你。唐喜松开手,甩了甩,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咱们咋说也有多年交情呢。要不干吗救你?你喝水不?唐喜在急诊室转一圈,踢踢板凳,妈的,要钱的时候像阎王,连喝水的东西也不给准备。
你喝吗?我出去找找看。唐喜再次问。
乔大风看着唐喜,目光空洞。
刚才给你灌了不少吧?好死不如赖活,你咋就灌了糊涂汤?不就欠点钱吗?乔大风因为钱寻短见,传出去都是笑话。
乔大风的头稍稍摆正了一点。
别那么躺着,像具尸体。看着我!唐喜把乔大风的头扭过来,啊呀,瞧我这臭嘴,真该掴自己两下子,其实……其实……唐喜斟酌着,你不是因为钱想不开,听说那个女人卷了你的钱跑了,你对她不错是吧?可她……唉!没良心,太没良心了。这种女人跑了也好……早晚是个祸害,会把你的钱卷得干干净净,现在跑倒好。她能卷走你多少?她以为你就那么点钱,其实,你留着后手对不对?你是什么人,能让女人算计了?不过,话说回来,女人跑了,你留着钱也没多大用了。那些钱也是留给女人的对不对?女人跑了,真是没多大用了,不如还了我。我知道你也欠别人的,可哪个救你了?是我,把你背到医院,还给你交抢救的钱,就是铁石心肠也化了,对不对?
乔大风的眼球慢慢滑动,先往一个方向,又往另一个方向。
唐喜控制着表情,在什么地方藏着?
乔大风的目光定在唐喜脸上。
唐喜抓住他的手,手竟然冰凉。怎么样?告诉我吧,钱对你没用了,对我可不一样。那也不是我的钱,那是……唐喜哽咽一下。不是装的。
乔大风的目光抖了抖,轻蔑,又像嘲讽。
唐喜受了刺激,大声道,我说的不是吗?我说的不是吗?瞧瞧你这个屌样!冲动之下,再次掐住乔大风。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我不敢?乔大风没有丝毫恐惧,似乎还用目光给唐喜加油。唐喜僵僵,忽然松开。你他妈有种!唐喜冲那个凸槽吼了一句,跑出急诊室,蹲在门口,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