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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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左石像挤毒疮一样将怨气挤得干干净净。对于左石,那是过于奢侈的东西,他享用不起。他不敢惹家里人,不敢惹邻居,不敢惹任何一个人,就是狗他也惹不起。那天,一条黄狗跟在左石后面,闻闻嗅嗅的,左石踢了它一脚,恰被赵大嘴看见了,赵大嘴骂左石,你也配打它?它比你灵醒呢。左石想起黄狗是赵大嘴的爱物,便将头勾到裤裆里。

村里的闲房子多的是,可左石找了好几户,不是说腾不开,就是说房子要卖了。左石先前还挤出些笑,后来那笑便硬在脸上。

问完最后一家,左石的脸扭得狗屎一样难看。已是黄昏时分,雾霭散弹一样射进左石心里。他没敢见耳朵,一个人跑出村子哭了一场。悲愤便是这时浮上来的,很快胀满了肚子。他们把左石看作了疯子,他们看不起左石,要往绝路上逼他。妈的,他们要踩扁左石,左石偏不让他们踩。如果先前左石对耳朵肚里的孩子心存芥蒂的话,现在他要把那个孩子当成对抗别人的武器。

左石回去时,一张脸已灿烂无比了,耳朵问他租上房没,左石说租上了。耳朵问谁家的,左石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左石不想让耳朵再跟着伤心了。

第二天,左石来到村子最北面的一处房子。这处房子是老光棍的,两年前老光棍死在房子里,三天后才被人发现。这是村里最破的房子了,房顶上长满了蒿子草,门板、窗户被风雨剥蚀得没了颜色,屋门被铁丝绞着,从没人动过。怎么看都是风烛残年的样子。可是,左石要它做自己的新房了。

左石打开门,一股霉味直扑过来。屋里到处是垃圾,烂了的水缸、褪了色的箱子、锈迹斑斑的勺子。炕已经塌了,墙上也有了裂缝。左石想,虽然破,可也挡风遮雨呢。

左石用了一个星期打扫、修理,残破的房子便焕然一新了。左石补了院墙,抹了房顶,漆了门窗,擦了玻璃,盘了炕,刷了墙。墙上糊了名星画,玻璃上贴了大红的喜字。左石搬来行李,买了锅碗瓢盆,屋里便漾着暖洋洋的气息了。

这几天来过三个人,一个是母亲。母亲哆哆嗦嗦的,看一阵,叹一口气,末了抹着眼睛说,你让娘伤心呢。你让娘伤心呢。塞给左石一千块钱,走了。另一个是电工。左石找了电工三趟,让他接电。电工推三阻四的,今天没空,明天也没空。一天半夜,左石跳进电工家的院子,敲他家的窗户。电工两口子吓坏了,声音都透着颤。左石说,我等你接电呢,白天你不是没空吗?电工来气了,黑天半夜,能接电?你别起腻。左石说,我不敲了,我在院里等着。电工开始说好话了。第二天便给接了电。第三个来的是耳朵。她看看院子,再看看一头汗水的左石,全明白了。她扶着墙壁,一个劲儿地说,都怨我。左石说,让你住这破房子,有愧的是我。耳朵说,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见人。左石说,咱没干坏事,怕啥?其实,左石和耳朵一个心思。

一个晴朗的日子,左石把耳朵接了过来。几个月前他就该娶耳朵的,这个日子崴了脚,险些栽在半路上。现在,它总算来了。左石在前,耳朵在后。衣服都是旧的,但耳朵洗得干干净净。这是村里最简单最冷清的婚礼,没人陪,也没人送。寂寞的街道上只有脚踩着阳光的咔嚓声。空中偶尔飘过春天的气息,可能是婚礼中唯一的佐料。左石说,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吧。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左石自己都觉得无聊,可耳朵笑得整个人都颤了起来。她的头一偏一偏的,可是扫见左石痛楚的脸,她突然停住了,那笑声便被刀齐齐整整地剁下来。沉默着,那路漫长得有几个世纪。

那一挂红嘟嘟的鞭炮终于晃入眼睛。

耳朵牵了左石一下,你还买了炮?

左石说,今儿是咱的喜日子。

耳朵担心地说,就别放了吧。

左石说,我没别的礼物送给你,只有它了。鞭炮一响,你就真正是我的人了。

左石点了。鞭炮声将耳朵的脸震出了大团大团的红晕。

左石说,耳朵,你跟我一回,也没坐上个轿子,到屋里这段路,我得抱上你,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你就当坐轿子吧。

耳朵的眼里闪出泪光,我不值得你抱。

左石说,来吧,不由分说抱起了耳朵。

屋子是简陋的,摆设是简陋的,一切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可左石和耳朵却感到轻松。没人再找他们的麻烦了,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和白眼了,他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栖身地。

吃过晚饭,两人你瞅我一眼,我瞅你一眼,似乎要瞅出几个字来。耳朵说,你瞅我干啥?我脸上又没电视。左石说,我不喜欢看电视,我要看你唱戏。耳朵说,那我就唱,你不许羞我。耳朵便站在当地唱小戏《五哥放羊》、《观灯》。耳朵的嗓子脆,左石觉得自己被泉水漫住了。左石怕她累着,说,行了行了,我要换台啦,便让耳朵坐着,他唱。左石不会唱小戏,他喜欢唱流行歌曲。两人似乎都想让对方快活一些,比着唱,直到嗓子干了,哑了。幕布该拉上了,电视机也该关了。

耳朵拉被子时,左石突然有些害怕。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他早就想把耳朵搂在怀里了,这个时刻来临时,他竟胆怯了。睡下后,两人各自躺着,中间还隔了一小段距离。左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想,耳朵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呢?左石听见耳朵叫他,便答应了一声。之后又没了动静。左石叫耳朵,耳朵也应了一声。又是漫长的寂静了。终于,耳朵犹犹豫豫伸过一只手,左石摸了摸,紧紧地握住。耳朵便将身子拱进来。

夜,黑漆漆地盖过来,如一面厚实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