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住院了。父亲知道左石不但要把耳朵娶进门,还要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便承受不住了,像一根扁担,嘎巴一声就断了。左石和耳朵像扔了手雷,不光父亲被炸晕了,瘸羊倌也接受不了。那天,两人一进屋便闻见了香喷喷的肉味。瘸羊倌摆功似地说我炖了多半天呢,整个街都闻到味了。然后,他的目光在耳朵身上停住了,咋回事……医院没人?左石说,引产危险,让耳朵生下来吧。瘸羊倌的脸咣啷一下黑了,他木然片刻,粗声道,你们日能了,是吧,不想在村里呆了,是吧?又冲左石说,你是男人,你犯什么疯,我还准备了酒,喝尿吧。酒瓶便炸裂了,浓烈的酒味四处弥漫。似乎嫌不解恨,又将砂锅丢在地上。耳朵蹲下去,将肉一块一块捡起来。瘸羊倌跳下地,背起猎枪进沟了。
左石和耳朵相对无言。耳朵一挂一挂地抹泪。左石不知怎么安慰她,勾了头看她的脚。耳朵的眼睛像个泉眼儿,没完没了地淌着。左石受不住了,说,再哭,这房子要让你冲走了。耳朵说,我是犯昏了,明儿还是做了吧。左石说,你高兴就行,不用管别人。耳朵问,你真不嫌我?左石说,你拿刀子扎一下好了。耳朵说,我也不想这样,可他在肚里一动,我就心软了,下不去手呀。左石摸了摸耳朵的脸蛋,对别人你都心善,孩子总归是你身上的肉。耳朵说你这个傻子呀,眼泪又出来了。
左石白天守着耳朵,晚上独自守着空房。父亲住在医院,左石不能这个时候把耳朵娶进来。短短几日,左石又瘦了许多,走路裤子都兜风了。左石心里刮着旋风,呼呼的,没有一刻停下来。耳朵要生下孩子,左石的骨头都是疼的,哪个男人愿意看见妻子生别人的孩子?而且是那样一个人的孩子,左石甚至为自己那么痛快地答应耳朵后悔过一阵子,可左石没有选择。耳朵那么一个软性子,是不轻易做出什么决定的,他看出她确实是喜欢那个孩子。左石不能逼她,也不敢逼她。左石烦躁时,便想耳朵的种种好处,挠心的烦乱就荡去不少。
过了两日,母亲回来了。左石问父亲的病咋样了,母亲说,他是心病,药能管啥事?左石呀,平时你是最省心的,没想到你悄没声息的往家人嘴里塞泄药,你弄一个畜生的孩子让我抱,还不如打我嘴巴子。左石说,生下来送人嘛。母亲冷笑一声,当娘的心思我最清楚,到时候就舍不得了。左石不易察觉地抽了一下,他看着母亲,腿忽忽悠悠的软下去。
母亲不让左石去医院,左石还是去了一趟医院。他不能躲着。
左山正哈欠连天的提着暖壶打水,猛然看见左石,脸上的肉都要飞起来了,咦,你怎么来了?左石说,爹病了,我不能来看看?左山说,你还有脸说呀,你惹的祸,让我受罪。左石说,我替你几天,你歇着去吧。左山话里全是刺儿,你可是爹娘的眼睛珠子,你早该这样嘛,喏,先打水去。
左石打水回来,左山却守着门口不让进。左石说,老二,哥知你心里有气,算我欠你的。我来了,总得让我看一眼吧。左山说,不是我不让你进,是咱爹不让。左石屏声敛气,左山却越说越高。结果把父亲吵醒了。
谁来了?父亲的声音从房间飘出来,如蒜辫,挂在门框上,忽忽悠悠的。
左山说,我哥。
父亲厉声说,让他滚。每个字都如珠子一样,能砸出回音。
左石伸了伸脖子,探进去,叫声爹。
父亲说,我没脸当,你是我爹。
左石的眼睛潮湿了,爹,我给你添堵了,你打我吧。
父亲嚷,滚,你给我滚!
左石狠狠将左山一拨,进了屋子。爹,我不能做对不起人家的事呀。
父亲说,你走吧,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父亲偏过头,不再理他。父亲褐色的脸硬梆梆的,几根白发从鬓角斜刺出来。
左石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窗户关得严严的,左石却觉得屋里四处透风,他摇摇晃晃的,几乎站立不住。他想像一棵树扎在父亲身边,可浑身的叶片被风杀得光秃秃的。
左石终于坚持不住了,他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叫,爹,保重呀,流着长泪出了卫生院。
走出镇子,左石的眼睛便干得没了水分。他折回去,买了二斤蛋糕。耳朵一见他就问父亲的病咋样了,左石笑笑,他一时沤点儿气,早没事了。他还让我给你买蛋糕呢。耳朵的目光便在左石脸上寻找缝隙。左石说,他知道你嘴寡呢,我就想不到。耳朵说,你这曲子唱得走调了。左石突地站起来,你不信?耳朵忙说,我信,我信。
一个星期后,父亲出院了。左石想选个日子把耳朵接过来。没法再拖了。
那天,左石回来,左山正晃着二郎腿在新房炕上躺着。他和耳朵贴的那些画已被撕掉了。左石很生气,你这是干啥?左山毫不客气地说,爹说了,房子让我住了,我要办事。爹说准备给你新盖一处,这不关我的事,有意见,找爹说去。不错,父亲为新房是出了力的,可毕竟是左石洒的汗多。墙壁外层是砖,里面则是土皮,那些土皮左石脱了整整一个夏天。
左石的血管几乎崩断了,那一汪血会把整个墙壁喷得红艳艳的。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慢慢平静下来。他是没资格和左山争的,更没资格住。
左石把身上的钥匙解下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