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
赵孟以诗文书画兼擅的艺术之笔为赋,故能从山、川、槛、池之”四地“,春、夏、秋、冬之”四季“,风、雨、晴、雪之”四境“,描绘枝、叶、干、节之”四形“,展现色、姿、声、意之”四趣“。
猗猗修竹[1],不卉不蔓[2],非草非木。操挺特以高世[3],姿潇洒以拔俗[4]。叶深翠羽[5],干森苍玉[6]。孤生泰山之阿[7],千亩渭川之曲[8]。来清飙于远岑[9],娱佳人于空谷[10]。观其临曲槛[11],俯清池,色侵云汉[12],影动涟漪。苍云夏集[13],绿雾朝霏[14]。潇潇雨沐,袅袅风披[15]。露鹤长啸[16],秋蝉独嘶。金石间作[17],笙竽杂吹[18]。若乃良夜明月,穷冬积雪,扫石上之荫[19],听林间之折[20]。意参太古[21],声沉寥泬[22]。耳目为之开涤[23],神情以之怡悦。盖其媲秀碧梧,托友青松[24]。蒲柳惭弱,桃李羞容。歌籊籊于卫女[25],咏淇奥于国风[26]。故子猷吟啸于其下[27],仲宣息宴乎其中[28]。七贤同调[29],六逸齐踪[30],良有以也[31]。又况鸣嶰谷之凤[32],化葛陂之龙者哉[33]。至于虚其心,实其结,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34],则吾以是观君子之德[35]。
(《松雪斋文集》卷一,《四部丛刊》本)[1]猗(yī)猗:美盛貌。语出《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2]不卉不蔓:虽无花卉,也无藤蔓。
[3]操挺特以高世:节操挺拔超凡。班固《为第五伦荐谢夷吾表》:”英姿挺特,奇伟秀出。“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闻义里》:”容颜挺特,世所希有。“[4]姿潇洒以拔俗:身姿潇洒脱俗。孔稚珪《北山移文》:”耿介拔俗之标,萧洒出尘之想。“[5]叶深翠羽:叶色青翠深于翠鸟羽毛。
[6]干森苍玉:枝干森翠浓于青山苍玉。苍玉,杂有斑纹的深青色玉石,古时用作官员的佩玉。《礼记·玉藻》:”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孔颖达疏:”玉色似山之玄而杂有文,似水之苍而杂有文。“[7]孤生泰山之阿(ē):孤傲地挺立于高山之坡。泰山,此泛指高山。阿,山坡。
[8]千亩渭川之曲:茂盛地生长于河川曲岸。渭川,此泛指河川。吴镇《野竹》:”虚心抱节山之阿,清风白月聊婆娑。寒梢千尺将如何,渭川淇奥风烟多。“[9]来清飙于远岑:迎清风于远山。飙(biāo),强劲的风。岑(cén),小而高的山。
[10]娱佳人于空谷:杜甫《佳人》:”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11]临曲槛:在庭院的曲栏中矗立。
[12]色侵云汉:挺拔高峻直入云霄。侵,迫近,临近。云汉,云霄,高空。
[13]苍云夏集:夏季林海苍苍如云堆积。
[14]绿雾朝霏:清晨林中绿雾缭绕弥漫。霏(fēi),飞散。苏轼《寿星院寒碧轩》:”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15]袅袅风披:在风中披拂摇动。袅袅,摇曳飘动貌。
[16]露鹤长啸:萧萧如秋鹤长鸣。露鹤,秋鹤,亦称露禽。《禽经》张华注:”露禽,鹤也。子野鼓琴,玄鹤来舞。露下,则鹤鸣也。“[17]金石间作:如钟磬间奏。金石,钟磬类乐器。间作,更迭变化。
[18]笙竽杂吹:如笙竽齐鸣。笙竽,竹管类乐器。杂吹,合奏。《释文》:”吹笙击钟,更迭而作。“[19]扫石上之荫:谓在月夜扫石而卧静听竹韵。荫,此指月下竹阴。李白《过汪氏别业》:”扫石待归月,开池涨寒流。“[20]听林间之折:谓在严冬静听雪压枝折之声。
[21]意参太古:神思通远古。参,参通。
[22]声沉寥泬:寂寥虚静。寥(liào)泬(xuè),亦作泬寥,空廓寂静。《文选》宋玉《九辩》:”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李善注:”泬寥,旷荡而虚静也。“[23]开涤:开朗清爽。《世说新语·言语》:”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24]托友青松:与青松为友邻。托,依托。
[25]歌籊(tì)籊于卫女:籊籊,细长而尖锐貌。古卫地在今河南北部、河北南部一带。《诗经·卫风·竹竿》:”籊籊竹竿,以钓于淇。“[26]咏淇奥于国风:淇奥,淇水弯曲的河岸。《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27]子猷(yóu)吟啸其下:王徽之,字子猷。《晋书·王羲之传》:”时吴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观之,便出坐舆造竹下,讽啸良久。主人洒扫请坐,徽之不顾。将出,主人乃闭门,徽之便以此赏之,尽叹而去。尝寄居空宅中,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但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邪!’“[28]仲宣息宴其中:王粲,字仲宣。与孔融、徐幹、陈琳、阮瑀、应玚、刘桢相友善,号”建安七子“。同与曹植为好友,时宴饮唱和,作有同题《公宴诗》。息宴,游息宴饮。
[29]七贤同调:竹林七贤,志趣相投。魏正始年间(240-249)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放旷不羁,常聚游山阳县(今河南辉县西北一带)竹林之下,酣歌纵酒,世谓”竹林七贤“。《事文类聚·别集·礼乐部》引《魏记》:”竹林七贤,皆豪尚虚无,轻蔑礼法,纵酒昏酣,遗落世事。“[30]六逸齐踪:竹溪六逸,步调一致。据《新唐书·李白传》,开元二十五年(740)李白曾与孔巢文、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等名士,共隐于山东徂徕山之竹溪,酣歌纵酒,时号”竹溪六逸“。
[31]良有以也:确有其因。
[32]鸣嶰(xiè)谷之凤:《吕氏春秋》:”黄帝使伶伦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之嶰谷生,其窍厚薄均者,断两节,间而吹之,以为黄钟之管。制十二笛,以听凤凰之鸣。雄鸣六,雌鸣六,以为律吕。“[33]化葛陂(bēi)之龙:葛陂(在今河南新蔡县北)。据《后汉书·方术传下》:费长房入山学道不成而辞归,壶公与一竹杖曰:”骑此任所之,则自至矣。既至,可以杖投葛陂中。“房骑竹杖,忽如睡已到家。须臾归来,自谓去家旬日,而实已十馀年。弃竹杖葛陂中,视之乃青龙。
[34]贯四时:历经四季。柯(kē):枝干。
[35]以是观君子之德:白居易《养竹记》:”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评赋文开篇以”挺特高世“、”潇洒拔俗“赞美修竹神姿风韵,立意高远。接着先以”深翠羽、森苍玉、侵云汉、集苍云、霏绿雾“绘其色,再以”立泰山、生渭川、临曲槛、俯清池、动涟漪、沐潇雨、披袅风“状其姿,又以”露鹤长啸、秋蝉独嘶、金石间作、笙竽杂吹“摹其声,更以”娱佳人、卫女歌、子猷啸、仲宣宴、七贤饮、六逸隐“增其意。形神兼备,人竹相谐,情韵悠扬。结尾以”媲碧梧、友青松、其心虚、其结实、不改柯、不易叶“比拟君子之德,回应篇首,卒章显旨。
全赋参差错落,文脉流畅,亦诗亦画,深得李白之飘逸与苏轼之清旷神韵。本赋系皇庆二年(1313)为夫人管道升巨幅《墨竹图》而题作。管道升,字仲姬,封魏国夫人。以画竹名闻遐迩,兼工诗词书法,笔意精绝,著有《墨竹谱》一卷。夫妻琴瑟相调,同气相求。若此,本赋堪称艺苑之佳构。
(赵红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