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1993年我来到美国,我一直是靠自己的双脚来挣钱的。时间久了,我也腻味了。这样下去,真应了乐怡的话:我只能干点出卖体力的活了。
没事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打开台灯,点上根烟,对着墙上自己的影子,天南海北地乱琢磨。
大家都说美国好,那是指美国让你能看得见的东西,如山水、树木。而在美国生活过的人,却普遍感觉美国就是一个牢笼。里面黑黢黢的,令你喘不上气。特别是在我和乐怡办理了离婚手续之后,我更觉得美国就是个大磨盘,我就是磨盘中一颗米粒,无时无刻不被碾来碾去,被一层一层地蜕皮,以致我对什么都麻木了。可怜,我今年才三十刚出头啊!
杨棉给我来个电话。他说有事让我到他家商量。
杨棉在1996年贷款买了个房子。房子大小与王品一家的差不多,在马里兰的R城,位置好像不如王品一家的。
整个三层楼的大房子,就他一个人住。他知道我离婚后,几次催我搬过去,我都以各种借口推了。要问我到底为啥不去他那儿住,我也说不好。反正我就是不愿去。
我自己每个月花500美元在马里兰的G城租了一个房间。到杨棉的房子开车有5分钟的路,不算远。
杨棉现在也学洋气了。我刚坐下来,他就递给我一杯红酒。他自己也拿一杯。而且,杯子在他手中转来转去的。
我问:“有菜吗?”
杨棉笑着说:“红酒需要品,吃菜干吗?”
“拉倒吧。没菜我喝不下去。”
“好吧,你自己去冰箱翻一翻。看有啥下酒菜。”
我找了一通,也没有一个适合下酒的东西。我反倒发现几听啤酒。我拿了出来。喝啤酒我不需要菜。
杨棉先问我:“现在干吗呢?”
“啥也没干。每天在家躺着。”
“你这是干嘛!离婚了,又不是天塌了,怎么能天天躺着呢?照你这样,我们没结过婚的人还不用活了吧?”
我只顾喝啤酒,没接他的话。
“嘿,嘿!少喝点,过会你不得开车回去吗?”
“喝多了,住你这儿,不行啊?”
“行!当然行了。我不早就让你搬过来嘛。”
“嘚。别老生常谈了。说,今天有啥事找我?”
“好吧。言归正传。我想辞职。”
“你不是跟我一样,活腻味了吧?”
“说正事呢。你知道现在什么买卖最火吗?”
……
“Internetwork,国际互联网,听说了吧?”
“你丫的一个注册会计师,没事想什么互联网呢?那是学理工的人干的事!”
“哥们,你怎么忘了,我本科就是学计算机专业的。你知道,考美国注册会计师那是我迫不得已的选择。我内心真正热爱的是与计算机有关的工作。”
“现在信息产业技术,与你当初在国内的时候比,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你能跟上潮流吗?”
“这有什么?学一学不就会了吗?”
“妈的,上帝太偏心了!无论多难的事,到你那儿一学就会。”
“我觉得这个项目绝对有发展,我想干。只是,我启动资金不够。”
“我手上还有两万块钱,你拿去用吧。说好了,是我借给你的,不是入股的。你的‘网’赚赔都得还我啊!我还得靠这点钱度命呢……”
“哥们,你老外了。两万美元还不够这个项目一秒钟用的。我需要2000万美元!今天找你来,不是向你借钱。我是请你帮我想想:咱们可以向谁借到这么一大笔钱?”
“你成天在DC豪华写字楼里混,认识的都是有钱人。你不琢磨他们,还能琢磨谁?”
“咳!我跟我们律师楼的大股东都谈过了,他们都不支持我呀!其他的人,和我都是客户关系,怎么好张嘴借钱呢?你知道,在美国只有一件事是不能说的——借钱。”
“你都知道在美国不能提‘借钱’二字,你怎么还往这条道上用劲呢?”
“那你的意思是——”
“亏你还是美国的注册会计师呢,连我这个没知识、没本事、没文凭的‘三没’产品都不如!去找银行贷款啊!”
“看你说的!融资这条道,我当然想过了。我既没有足够的抵押物,个人信用也不好,找谁贷款?我的历史污点,你还不清楚?”
“那我看你就得找神仙帮忙了。”
“对了。我今天就是想找位大仙帮我的。”
“你——,你小子是不是在打我的鬼主意?说!”
“这才说到点子上。我是希望你能帮我出去把钱融进来。”
“我要是能有这个本事,人家还能管我叫‘三没’产品?!”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考文凭,你可能不行。但这种体现交际能力的活,10个乐怡和我都赶不上你!”
“吁——,吁——!我可不是顺毛驴,听到两句好话,就上套!”
“哥们,咱俩认识也五六年了。你的优缺点,我能不清楚吗?如果你没这个本事,我忽悠你,那不就是在忽悠我自己吗?”
“我还有优点?你说我哪个优点可以帮你把钱忽悠来?”
“形象!气质!谈吐!机智!”
“你知道我这辈子是怎么死的吗?被你吹死的。”
我和“黄鼠狼”至少有两年没见过面了。记得上次见他,是在一个地铁站旁,同样也是三言两语后,两个人匆匆告别。当然,同样他又给了我他的新名片。
新名片跟让我揉成团的那张名片相比,名头多了。我能看懂的是,多了一个“美国华盛顿台商协会会长”的头衔。还有不同的是,办公地址变了。我以前就知道,他在DC的办公室转租给杨棉了。可我当时不知道他搬到哪儿了。新的名片上写的地址是在马里兰M城。
我按照“黄鼠狼”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先是一个小姐的声音。然后才是“黄鼠狼”的声音。我本想约他到某一咖啡店见面,一是杨棉和我想做那个“网”的事,想征询一下他的意见与建议。二是请他喝杯咖啡,算是我对他曾经给我介绍的外卖工作的报答。这么些年,我对他都没说过一声谢谢。
但是,“黄鼠狼”在电话中,毋庸置疑地要求我去他现在的办公室见面。
******,有钱人就是狂,说一不二。
刚一见面,他还是对我说:“这里不许吸烟哦!”
我一点都不尴尬地对他说:“不用担心,我早已戒烟了。”
“这很好啊!人就不该吸烟嘛。那好,给你倒杯咖啡?”
“不,来杯茶吧!热的。”
“嗯?你不是喜好喝咖啡吗?”
“谁说我喜好咖啡了?”
“你昨天电话中不还想约我在咖啡店见面吗?”
“哦,那是替你考虑的。我知道你是喜好喝咖啡的。因此,我想把我们见面的地点定在咖啡店。”
“黄鼠狼”耸耸肩,一脸茫然的样子说:“你们大陆人就是这样,想得太多太复杂!好了,对不起,我只能给你十分钟。请讲吧,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先若无其事地四下看看,问:“你为什么离开DC而选择在这里办公呢?”
“第一,两年前,我买下了这座写字楼。我怎么可能有自己的写字楼不用,还有去租人家的房子呢?是不是?第二,美国的烟草市场越来越小,我公司的销量也越来越差。而且,我判断,这是一个趋势,我改变不了。是不是?我只能主动缩减这个领域的投资。”
我打断他:“对不起,我想问,你在大陆的生意情况怎样?”
“业绩非常好,非常好。和我当初的预期是一样的。”
我又打断他:“那你还为什么缩减在这领域的投资规模呢?”
“我前面说过了,我是说美国烟草的市场不好。当时在DC设办公室是为了满足开发美国市场的需求。现在不需要了,我就应该把它撤掉。你说,是不是?”
我觉得有道理。深深地点了点头。
“第三,你知道,我一直关注着大陆政府的改革开放的政策,我已经看到了大陆经济腾飞的前兆。今后世界的经济中心在北京。这是趋势,是大势。我必须做好与大陆人做生意的准备。所以,我第一步在M城买下这个写字楼,就是为了迎接大陆客商的到来!”
“既然你是这样考虑的,为啥不选在中国人聚集的R城买个写字楼呢?”
“马先生,首先我想告诉你,当初我没有在R城发现有合适的写字楼。另外,请你记住我的话,在这个世界上,做任何事,都不会是理想的、完美的。做事的乐趣,就是在你克服意想不到的困难后而得到的快感!你清楚维纳斯断臂美的妙处吧!”
“那你现在决定你将与大陆客商在什么领域合作呢?”
“还没有。我在等机会。栽下梧桐树,只等凤凰来!我已经等两年了……”
我的脑海中,分明出现一个黄鼠狼,趴在鸡窝旁,等了两年的样子。
“如果这样的话,你将来很有可能烟草生意不做而改成其他行业了。”
“换一个行业做,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是这样想的。从你父辈就做烟草生意,至今都快七八十年了。如果你再接着做个二三十年,不就是百年老店了吗?”
“No,No,No!我越来越清楚,你们大陆人做生意的毛病了。做生意,是以获得利益为目的。为什么还要考虑什么‘百年老店’的问题呢?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是不是?一个学生到学校学习,目的是学到知识,为长大后的人生服务。如果,一个学生来到学校的目的,是为了将来一辈子在这个学校当个好学生,这是一个多么好笑的想法啊!是不是?”
“黄老板,我今天来是想向您请教个问题。我想做些与互联网有关的事情。您看如何?”
“说老实话,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是,我对互联网一窍不通。等我研究明白后,我再回答你这个问题吧!”
三十分钟一晃而过了。我起身告别。
从“黄鼠狼”的写字楼出来,我扭头仔细端详了一阵这座商务办公大楼。大楼外立面的玻璃幕墙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反射的光线,就像“黄鼠狼”的眼神。
“细不细?细不细?细不细?……”我在心里模仿者台湾人的“是不是”的发音。
中国人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按我实际情况来说:乐怡不去,新的不来。
我是1996年与乐怡正式离婚的。其实,从1993年来到美国起,我们就处于分居状态了。1995年8月份我就搬出来住了,开始是在小李子家,大约蹭住了一个月的时间。之后,我每天就在我打工的中餐馆里,约摸住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每天餐馆打烊后,我就躺在大圆餐桌上睡觉。每天早上,在餐馆的卫生间里洗个“桶浴”——把一桶水从头浇到脚。艰苦了点,但省了租房费,还省了地铁票钱。
1996年年底,我与乐怡正式离婚后,心里总是乱糟糟的,看什么都不顺眼,见谁都爱发脾气。几次给客人送外卖,不是忘给人家带餐具了,就是忘记收客人的钱了。甚至有次过马路,我险些被车撞着。
咳,我想,我该换换环境了。于是,1997年年初,我就不在餐馆干了。当然,也就不能在那儿蹭住了。
我在一家超市的告示板上,看到一个租房信息。实地考察后,觉得还不错。房东是位老华侨,单身一人。他的孩子大了,都出去单住了。
他想出租的房子有两间:一间面朝西的,一间面朝东的。两间大小完全一样,都没有单独的卫生间,需要合用同一个卫生间。
我简单地看了看,就跟房东说:“我订下这间了。我先把订金交了。今晚我就搬进来。”
等我晚上把锅碗瓢盆带过去的时候,老房东一再抱歉地说:“对不起呀,马先生。你上午刚一走,就来了个住户。一眼就相中你看好的那间了。我说你订了,订金都给那人看了,可那人就是要住你看好的那间屋子。你看这怎么办呀?”
我本来就心情就不好,一听这个事,无名火腾地一下就冒上来了。告诉老房东,我坚决不同意。
我边上楼边嚷嚷:“嗨,谁啊?还讲不讲规矩?这是美国,法治国家……”
“嗨,大哥,你在跟我说话吗?”
我寻声抬头一看,一位妹妹在二楼的楼梯沿站着,微笑着看我。
四目相对,我一下子就慌了。我有些结巴地问:“老房东说的新来的人,是,是你吗?”
“对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叫庞鹭。见到你很高兴!”
我毕竟是30岁的老男人了,特别咱还是离过婚的,面对一个小姑娘,我还不至于找不着北。一时的慌乱瞬间就过去了。男儿本色又回到正常状态了。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我现在眼泪哗哗的啊!”我故意加重东北话的口音。
女孩笑个不停,问:“大哥,东北人吧。东北哪疙瘩的?”庞鹭也故意学东北话的口音说。
“大海市的。你呢?”
“小女子我家住长江沿岸……”
“好啊!常言道:千条江河归大海。看样子,你早晚会流入我们大海的呀!”
“那就看你们有没有‘海纳百川’的胸怀了?”
“只要有人能扑过来,我们的胸怀就可以接住!”
我单刀直入的话,终于让庞鹭不敢轻易往下“接”了。
老房东看我俩嘻嘻哈哈的,知道不会有啥麻烦了,也就知趣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我进了房间,庞鹭也跟进来了。而且,手脚麻利地帮我把被褥铺好,令我感动,但我并没劝阻,也没客气地说声谢谢。
“你什么身份的干活?”
“我访问学者的干活。”
“什么专业的干活?”
“大众传媒的干活。”
这让我想起徐慈颂、珍妮也是学大众传媒的。我不禁脱口而出:“怎么,你们女孩子都愿学大众传媒呢?”
庞鹭这时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诡诈地看着我说:“这么说,大哥还认识别的学大众传媒的女孩子?”
“是的。我朋友的老婆也是学大众传媒的。”
“不知可否问一下,大哥和大哥的朋友都是学啥的?”
“大哥我正在考虑学什么呢?庞妹可否指点一二呢?”
庞鹭脸颊微红地摇摇头说:“庞妹可不敢给大哥指点鹏程呀!对了,你都知道我庞妹的名字了,大哥可否告诉庞妹你的尊姓大名啊?”
“马骏!”
“嗯,好姓,好名。按美国人的习惯。我从此开始管你叫骏马了。成吧?”
“你看着叫吧,别叫我Donkey就行!”
“哈哈哈!哈哈哈……”
我一边跟庞鹭说笑,一边在内心问自己:我和庞鹭有个喜剧的开始,会有个喜剧的结局吗?
人常说,这个世界,离了谁,地球都会照样转。但是,我打过工的那家DC的中餐馆,我一离开,就转得摇摇晃晃的了。
我不送外卖后,他们又请了几个人来做,每个人干的时间都不长。不是人家做了几天不来了,就是女老板不让人家来了——因为客人有反映,外卖送得不及时。
这里的奥秘我最清楚。一般人送外卖,到了高层建筑时,往往是坐电梯上楼。在其他的地方可以,在DC的写字楼里,送外卖的必须走楼梯上去。
中午时分,每趟电梯都是超员的。这样就产生两个问题。如果你排队等电梯,半个小时的时间就过去了,客人肯定会嫌你送得慢,下次就不在你家订餐了。另外,咱们中国人对中餐的气味习惯了无所谓,有些老美是万万不接受中餐饭菜的气味的。
我开始也不懂,有几次在电梯里,有的老外捏鼻子,我才明白。所以,我再也不乘电梯送外卖了。有些大楼的物业还会找出各种借口,不让送中餐外卖的乘电梯。
因为我体力好,善于奔跑,所以从来没把这当回事。餐馆老板也从来没给我额外加过钱,连句口头表扬都没有过。现在好了,女老板这下才知道,遇到我这样的外卖郎,她是多么的幸运。
2月份的时候,大女老板曾经给我来过个电话。电话中说就是想问候问候我,没别的意思。如果我有时间的话,她随时都欢迎我去玩。
我一边听电话,一边在心里觉得好笑。咱们华人怎么就这么愿意“弯弯绕”呢?是因为谦虚?还是客气?还是聪明得有些过分了?非得把1+1的问题,用微积分方法来考虑。
我在电话中装傻地回答她:“我今后要是路过,肯定会到你那儿蹭饭的。”
大概是3月份,对,是3月8日,周六,庞鹭一早起来就敲我的房门,让找开车带她去逛Mall,还大言不惭地对我说:“今天是三八妇女节,男士要给女士买个礼物。”
我对她说“你要是喜欢的话,我愿意把自已当作礼物送给你!怎样?”
庞鹭故意压低声音说:“太好了,我是真心喜欢你这个‘礼物’!只是时节不对。你得过一段日子送给我才对……”
我一听有戏,马上兴奋地追问:“‘过一段日子’是什么日子?”
“阴历七月十五!鬼节啊!”
那天在去Mall的路上,我故意开快车。庞鹭坐在一旁惊叫道:“你开这么快的车,不怕出事故啊?”
我也故意压低声音对她说:“出了事故,鬼节就提前到了……”
中午时分,我跟庞鹭在Mall里的食品中心吃快餐时,我的手机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