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部这次找我谈话,就是奔着我当初的第二套行动方案来的。
在那次现场招聘会上,乐怡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单位。等毕业时,她被留校,在她们财经外语系做了英语教员。
我准备出国的消息越传越远,以至于我们班被分配到北京财政部的张东都听说了。而且,在7月份,他借到大海市出差的机会,特意找我聚一聚。其实,他最近一段也在忙乎出国的事。他见我,是想群策群力,共商“出国大计”。
张东和我不仅是同一个班的,而且我们还是同一个寝室的。我们寝室一共哥8个,按年龄排,我年岁最大,被尊称“老大”。张东排行倒数第二,尊称“老七”。因为其身高和体宽的尺寸差不多,人送外号“张胖子”。
人们见张胖子第一眼时,谁都会认为此兄是一个呆头呆脑,憨态可掬,人见人爱的大胖小子。可时间一长,只要你稍加留意,你就会发现,这小子绝对有道眼。
别的不说,就说这小子毕业时能不声不响地进财政部工作,你能说他是个一般人吗?更与众不同的是,能进国家各大部委的学生,大都在分配之前,就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了他是靠什么人帮助自己进京的。可人家张胖子,到今天,我们班的同学都不知这小子的后台是谁。
当感觉这小子是个挺阴的主儿后,我就不太愿意与他交往了。毕业后,来往的次数就更少了。我都不知道这哥们是怎么知道我单位电话号码的。
为了不尴尬,我把我们系留在大海市的另三位男同学王晓、余挑一和席汉满一起叫来了。我们系留在大海市的几位女同学,张胖子示意我就别骚扰了。从这点看,这小子不近女色的优点还一直保持着。
因为是我做东,我就把饭局定在了我们楼下的回民饭馆。档次是低了些,但大家都是大学同学,也就无所谓了。
乐怡跟他们都很熟,她也下楼到饭馆坐了一小会儿。
我突然发现,我们毕业没几年,哥几个全都学会说话了。什么嫂子长、嫂子短的,把乐怡恭维得迷迷糊糊。其中,还是张胖子最会讲话。那哥仨个的赞语主要集中在嫂子漂亮、年轻、气质好的层面上。而张胖子却反复说,乐怡是位百依百顺的妻子。这句赞语,也令我很受用。
乐怡陪着寒暄了一会儿,就回家了。我们几个老爷们正式开始进入酒局了。
寒暄从打篮球话题开始。只要有我在场,我们系的同学都会不自觉地谈谈篮球方面的事。因为,我是我们学校首屈一指的篮球明星。在中学时,我在我们县的少年体校训练过一段时间。所以,在这些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大学生眼中,我简直就是球星了。上学那会儿,张胖子几次想以给我打早饭为条件,让我教教他带球过人的动作,但我一次都没答应他,因为他太没有运动天赋了,手比脚还笨,收他做徒弟,会辱没我一世英名的。
扯完闲篇后,言归正传。张胖子问我为啥要出国。不等我回答,那哥仨像出过国似的,把美国描绘成了天堂。
人想去天堂,还需要理由吗?
稍静一静之后,我问张胖子:“你在电话中跟我讲,你现在正在办出国手续呢,是吧?难道你还不愿出国吗?”
张胖子“唉”了一声,一杯啤酒仰脖而下。放下杯子,满脸愁容地对我说:“老大,还有你们哥几个。我这次来大海市,就是想征求一下你们意见的。我是该出国呢,还是不该?”
席汉满与王晓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胖子,你是不是喝高了?这个问题还用问吗?”
张胖子委屈地说:“我这是公派,和老大因私外出不是一回事!”
那哥仨一通爆笑。王晓说:“老大自己花钱都挣命似的想出去,你花公款出国还犹豫个啥?
我暗示了一下王晓打住,说:“咱们先听听。让老七把话说完。”
张胖子一句话,一口酒,把他的事叨咕了一遍。听完后,我们才明白,实际让他闹心的是:他目前该不该出去。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给中国财政部一个到美国哈佛大学读货币与财政专业的硕士学位的名额。这个名额被分给张东所在的司。分管人事的司领导已经找张东谈过话了,这个名额指定给他了。张东上个月也就开始办理护照了。
此消息不胫而走。张东他们司有一位我们学校毕业的大师哥。这位师哥闻知大怒。多次找领导闹,一心想把这个名额从张东手中抢走。
张胖子现在面临的选择是,要么不理那位师哥的无理取闹,接着办签证,准备出国留学;要么仗义一把,主动把这个名额让给那位大师哥,做个老好人。
怎么做选择都很纠结,骑虎难下!
我问张东:“老七,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司长把这个名额给了你,而没给咱们的师哥呢?”
张东回答:“咱们那个师哥桀骜不驯,挺不服管的。他平时与领导们的关系就不好。”
我接着问张东:“你们司长多大岁数?那位师哥多大?”
张东回答:“我们司一位司长,好几位副司长。主管我们这块业务的副司长,今年40多岁;咱们师哥是今年30多岁。”
我渐渐揣摩到了张东的心思。拿起酒杯,与张东碰了一下。我们俩一饮而尽。我对他说:“老七,我明白了。实际你小子已经有答案了。这趟来大海市找我们,只是想坚定一下你的想法。”
王晓不解地问:“他有啥答案了?”
我说:“老七,首先说,你已经很明确地选择——放弃这个留学名额了。是吧?”
张东明知故问道:“我为什么要主动放弃呢?”
我干净利索地回答:“目的是放长线钓大鱼。”
张东向我这边凑了凑,用手摇晃我的胳膊说:“老大啊,这就是我不远千里来向你讨教的原因啊!”
9月份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看书时,乐怡给我来了个电话。电话中非常急促地让我回家,说她有急事找我。
我第一反应是孩子病了。否则,没有什么事情会让她这样大动干戈地非叫我回家不可。在一般女人的心中,孩子是第一位的。老公嘛,可能是第二位的。
我们职工宿舍楼就在我们局办公楼的后院。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刚推开家门。乐怡满脸是笑地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莫名其妙问她:“是不是孩子病了?”
乐怡不高兴地说:“乌鸦嘴,瞎说!孩子在我妈那儿被照顾得好好的,怎么会病呢?今天叫你回来,是告诉你一件好事:美国的大学给我发录取通知书啦!”
伴着《生命进行曲》,乐怡把来自美国首都华盛顿乔治城大学的信件在空中晃了几下。此时乐怡发光的眼神让我感到,这和她看到马怡乐第一眼时的眼神是一样的。
中午,我和乐怡非常高兴,都想庆祝一下,所以,我们就没在家做饭,而是来到楼下的回民小饭馆点了两个菜,我还要了两瓶啤酒。
真是不是冤家不碰头。当我和乐怡刚想碰杯喝第一口酒的时候,梁房修独自一人走了进来。而且,我与他一下子就四目相对了。
梁房修故意装成十年没吃过饭似的,径直走到我和乐怡的座位旁,一边搓着双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命好没办法——兜里没钱了,中午还会有人在这大饭店里请我!”话还没说完,就自己拉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梁房修是内蒙古人,挺豪爽的一个蒙古汉子。他对自己的评语是:“优点是能喝酒,缺点是咋喝都不醉。”
以他的酒量喝我两个来回没问题。我们刚进局里工作时,没少在一起喝酒。只要有梁房修在的酒局,我肯定必醉无疑。而且其他人也都会像洒水车一样回家。所以,梁房修在我们单位的男同志眼里,是个挺豪爽的人,但在我们局家属的口中,这小子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酒鬼。
我和梁房修还算是挺对脾气的。平时关系还强于其他同事,但自从上次晋级风波后,我们俩之间好像有了一堵看不见的墙,相互见面的次数少了。即使不期而遇,最多也就是点头而过。
还没等我给梁房修要个杯子,这哥们就顺手拿起乐怡桌边上的啤酒瓶,一仰脖儿,半瓶酒就落肚了。
梁房修一边往嘴里划拉菜,一边问:“你们两口子今天是啥日子,大白天的就开始喝上了?”
乐怡抢着地回答道:“没啥事。就是老马今天嘴馋了,我在家没做饭,出来给他改善改善。呵呵。”
梁房修故意学乐怡的“呵呵”声,转过头对我说:“马骏,你不至于像嫂子一样,也把我当个横竖不知的傻瓜蛋看吧?”
我坦然地说:“谁把你当傻子了。你小子粘上毛,比猴还精!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就要离开咱们局这个阎王殿了,来,碰一个。”
本来我想说,乐怡今天收到美国高校录取通知书了。可不知为啥,话都到嘴边了,说出来的却是自己要离开冶金局了。
此话一出口,我的心激灵一下。哎哟,我真的要走了吗?
梁房修没有响应我的提议,连酒杯都没端起来,疑惑地问:“离开咱们局?你往哪儿走?”
我用眼睛的余光,明明感受到乐怡不让我把实情讲出去的示意,但我这回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出国,去美国!”
梁房修非常平静地说:“早就听他们议论过你想出国的事。没想到你真的要出国了。你怎么没事想出国了呢?”
我怎么都没想到,梁房修听到我要出国的消息后,反应竟如此平淡。是他把出国看作是一个很平淡的事呢?还是他对我所有的事都感觉到平淡呢?
一阵难堪的沉寂后,梁房修问我:“马骏,不是因为上次你没晋级就闹情绪吧?退一步讲,闹情绪也不能选择一走了之啊!嫂子你说呢?”
乐怡可能是仗着酒劲,说了一句令我很难堪的话:“你们是一同进局里的。你现在已经是副科长了,他还是个小科员儿。他能不走吗?”
我很生气地瞪了一眼乐怡,几乎是怒吼道:“闭嘴。你懂个屁呀!”
“好,我什么都不懂,就你懂!你懂去吧,我回家了。”乐怡说完,竟然起身走了。
时至今日,我都没搞明白,乐怡接到录取通知书是个高兴的事,可是,那天中午吃的那顿饭,我们竟然不欢而散了。是梁房修半道插一杠子,破坏了应有的喜庆气氛?还是老天在给我一些什么暗示呢?
我和乐怡办理出国手续进展得还算顺利。财经大学要求乐怡必须先办理辞职手续,否则不给出具相关的证明文件。乐怡一咬牙,就办理了辞职。
我是以陪读身份,向单位请了一年的长假,也就是变相的停薪留职。
等我把出国消息正式公布于众后,各方反应不一。
我家,主要是我爸的态度了,是气愤与无奈。乐怡家到没啥态度,只是表示,他们会尽心尽力照顾好马怡乐。乐怡与他们系的领导和教师关系一直很疏远,所以,人家都有什么样的态度,她不知道,她也不关心。
乐怡本人的态度倒是有些变化。签证拿到手之前,是期盼,是激动,是喜悦。拿到美国签证后,是犹豫,是担心,是恋恋不舍。
她是接到春季班开学的录取通知书的。我们最开始商定,买12月份的机票,早到一个月,让她尽早熟悉美国环境,把口语再练练。我呢,尽早打点儿工,尽快挣点儿美元——老美管它叫“刀”。
后来,乐怡以在中国过最后一个元旦为理由,把出国时间一拖再拖。最后,竟然订了比华盛顿乔治城大学要求报到的时间还晚两天的机票。这还是在我一顿怒骂的情况下,她才咬牙购买的。
其实,我在内心挺理解她的。哪个女人愿意与自己一岁大的孩子分隔千山万水呢?
但是,我们不这么办又能怎么办呢?我们俩对美国也是两眼一抹黑,如果把马怡乐带在身边的话,那可能让我们全家人更遭罪。
反应最热烈的是我单位那边。我像一个要出征的战士一样,大家分处、分科为我摆宴送行。使我每天都沉浸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气息中。当然,什么“苟富贵勿相忘”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叮咛与祝福声,也是此起彼伏。
咳,哥们弟兄的话语,酒局还没结束时,我就基本都忘了。每天晚上上床前,最多能记起来的是,今天喝的是白酒还是啤酒。
在与单位领导和同志们频频举杯的那阵子,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在这种场合出现。他就是我们局组织部部长王干部。毕竟人家是局领导,毕竟人家是长者,可能人家干脆就没把我放在眼里,更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不参加我的欢送宴,情有可原。因此,我也就没敢擅自到王干部办公室去跟他告别。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我在内心这样宽慰自己,但不管怎么说,我是王干部一手招进局里的,临走前没跟王干部打个照面,我内心还是有些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