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向来把“猴年马月”视为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对于我来说,1992年这个猴年,命中注定要有大事发生。
猴年春节刚过,我所工作的单位——大海市冶金局组织部张榜公布,干部科的刘菡被任命为局办公室机要科副主任(副科级);技术处梁房修被任命为该处一科副科长,并主持工作。
奇耻大辱啊!刘菡、梁房修与我是前年一同被分配进局里工作的大学生。而且,我和刘菡还都是财大毕业的。只不过我是会计系,刘菡是统计系。梁房修是从省城金阳市一所冶金学院分配来的。
我在局里工作这三年,在财务处审计科审核员的岗位上,也算是安分守己,认认真真地完成了本职工作。从个人生活角度,娶妻生女,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无论是比长,还是比宽,我绝不比他们俩差啊!同年来的三个人,提拔了两个,就剩我一个人原地不动,这不是存心埋汰人吗?
我涨红脸,一把推开组织部王部长的办公室的门。也许是因为太激动了吧,心中憋着的一万句话,突然卡在了喉咙里。索性,我旁若无人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王干部——全局上下都习惯称王部长为“王干部”,是位50多岁的老政工干部。当他看到我气呼呼地进来后,满脸是笑地缓缓从椅子上站立起来,还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他绕过茶几,紧挨着我坐了下来。
“年轻人,别激动。”王干部轻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说。
“什么别激动呀?!你们也太那啥了吧?”
“别讲话。听我的,别讲话。”王干部一脸严肃地接着说,“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
王干部看出了我的不解,意味深长地说:“我这不是开玩笑。这是我作为一名老大哥要跟你讲的心里话。今天我们谈话就到此为止了。20多年后,你到了我这个年龄,肯定就理解我的意思了……好啦,站起来,回去吧!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走吧!送客。”
呸!“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谁能做到?
我倒是真希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就算我能够正确理解组织上的决定,问题是,我怎么跟我老婆解释呢?
瞒是瞒不过的。我们家就住在我们局的单身职工的宿舍楼里。这个楼里住的人彼此都很熟悉。若有人在楼道里打个嗝,全楼的人都会知道他是吃什么撑的。
我从王干部的办公室出来后,没有回财务处,而是径直回到了家。满眼是泪地躺在床上。
我妻子乐怡是名大学老师。本来现在是寒假期间,她应该在家休息。但她整个假期都在一所社会办的英语补习班上教课。她每天教8个小时的课,连轴转,挺累的。
迷迷糊糊中,乐怡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
她似乎还很高兴地对我说:“快起来!我从咱们楼下的回民饭馆点了全是你爱吃的菜。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烧卖,还有两瓶啤酒。快点吃,别凉了。”
我责备道:“刚过完年,肚子里还有油水呢。你花这个钱干啥?”
乐怡把一双方便筷子递给我,喜滋滋地说:“今天夜校给我发讲课费啦。对了,我还给你买了一条黄红梅烟。剩下的钱,我给咱闺女攒着。”
因为我们住的是单身宿舍,每家就一个房间。厨房、厕所都是公共的,条件很差,所以,我们的女儿马怡乐从生下来就一直在外地的姥姥家住。马怡乐是去年大年三十晚上生的,已经一周岁了。
我强咽下了一口啤酒,犹犹豫豫地对乐怡讲:“哥们,今天,我,那什么……”
乐怡打断我:“别讲了。我刚才在回民饭馆点菜时,听他们说了。”
我追问道:“他们?他们是谁?”
乐怡回答道:“还能有谁?梁房修请他们技术处一帮人在回民饭馆吃饭呢。”
“这个王八蛋!小人得志!”我愤愤地骂道。
“我看你不应该生气,”乐怡盯着我说,“我觉得这事未必是件坏事。”
我对乐怡这样讲话感到很气愤:“你傻呀?难道这还是好事吗?”
“我看该是你下决心的时候了。”
“下什么决心?”
“出国呀。在这儿混,有啥出息?再说,我的托福考试成绩还有半年就要过期作废了。这次春节回家听我妈说,我在美国的表姐打电话还特意问我出国的事办不办了。前两年咱们兴师动众地求人家作担保办出国,忙乎了一通,现在却销声匿迹了。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嘿!你是猪八戒啊,倒打一耙!后来没接着办出国的事,不是因为你怀孕了吗?”
“怀孕咋的了?我当时不是说,要是你想出国的话,我就把孩子做掉,你忘了?咱家的大主意啥时候不都是你说了算嘛!要是当时一口气办下来了,我们现在在美国都待上两年了。何必在这个脏了吧唧的筒子楼里过着没有指望的日子?”
乐怡有一点肯定没说错,那就是在我们家,我说了算。
乐怡是我大学同届的财经外语系的同学。我上大二时,在教学楼的走廊里,主动迎面站到一个女生的面前。我上前一步说:“同学,跟我来一下。”那个女同学就跟随着我,来到学校的小操场上。我又说:“咱们交个朋友吧!”那个女生点了点头。我又说:“咱们到海边溜达溜达。”她又点了点头。
后来,我说:“咱们毕业都留在大海市吧。”她点头。后来,我说:“明天咱们去登记吧。”她点头。后来,我说:“大海市咱们没亲属,就不办婚礼了吧。”她点头。后来,孩子出生了,我说:“我姓马,你叫乐怡,咱女儿的名字就叫马怡乐吧。”她还是点头。
那个女生就是乐怡。从那时起,乐怡跟我溜达到现在。
反正在我们家里,除了孩子的性别不是我决定的外,其他任何大事小情都是我下旨,她照办,无一例外。
这个晚上,我失眠了。我需要认真琢磨,然后决定:是否出国?
我出国的念头,几年前在大学时曾有过,但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我身边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不该出国的。
我父亲曾经以一句“知子莫如父”作为开场白,帮我分析了出国的利弊。首先,我的英语不好,而且,是无法弥补的不好。从我们老马家上下几辈都改不掉的乡音这一点看,就可证明老父言之有理。在国外,没有语言能力的人,与弱智者有何差别?其次,我是学会计的,一到美国就是一个没有专业、专长的不学无术之人了。好不容易经十年寒窗才熬到手的大学文凭,在中国是通行证,在美国就是废纸一张。出国劳民伤财,图啥呢?最后,老爸以一句“当爹的不会给自己的孩子毒药吃的”的话,作为结束语。
其实,我知道老爸还有一条没好意思说出口的“理由”。我是马家的光荣,是我爸妈在乡亲们面前炫耀的资本。
我们家住在大海市的一个镇上。父母都是镇政府的公务员,但谁都知道,镇政府的公务员与城市里各大局委办的公务员是两个概念。按我父亲的比喻就是,拉大车的马和奥运会上的赛马,不可同日而语。
我是我们十里八村唯一的一名财大的毕业生。比我早上学的几名知识分子,他们都是幼儿师范、卫生学校等的中专生。特别是,我毕业分到大海市冶金局工作后,我爸妈更是觉得脸上有光。头两年,我父亲逢人便讲,我在负责钢铁生产的衙门上班。在左邻右舍的眼中,我俨然成了“钢铁大王”。
对于我家里人反对我出国的理由,我基本是不认可的。
我的语言听读能力确实差,英语是我高考各科成绩中最差的。而且,英语也是我在大学最不愿学的课,但我不赞同英语不好就不能出国的说法。
想一想,国外的唐人街上,有多少对英语一窍不通的华人在那里生活?第一代海外侨民,哪个英语好呢?他们不也都是在国外扎下根了吗?我的英语再不好,也比那些一句英语都不会讲的老华侨们强吧?
我是学会计专业的,到美国是没法从事这个领域工作的。这一点,我在大学上《西方会计学》课时就知道了。美国的会计制度与中国现行的会计准则有很大的不同。中国的会计制度基本是沿袭了苏联的会计制度,是适用计划经济体制的会计模式。再有,在美国从事会计工作,也是需要有“执照”的。考执照?英语这关我就过不了。
但是,同样,我对此没什么可顾虑的。因为,我本身就不愿干会计工作。在中国我都不愿意干,到美国我就更不想做会计了。
我到美国做什么呢?那还用费心思琢磨吗?去美国这个世界上头号的资本主义国家,谁不想争当驰骋国际商界的大资本家呢!……
另外我想,我父亲总是以我在大机关工作为荣,一旦我出国了,挣到大钱了,他老人家脸上不更有光吗?
像乐怡这类学外语的人,本身就对腐朽的资本主义社会顶礼膜拜。在大学时她就蠢蠢欲动。只是鉴于我们之间的感情分量,她才“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这几年,眼看着同学、熟人竞相出国,加上在学校工作又不顺心,她出国的念头与日俱增。所以,别说我今天榜上无名,她劝我出国;就是我榜上有名,她也会鼓动我出国的。
乐怡为了能办理出国留学,可谓卯足了劲儿。她点灯熬油准备托福考试的阶段不说,在进考场考托福的那天,正是她怀孕两三个月的时候。当天,她担心妊娠反应会影响其他考生,就主动跟监考老师要求,把自己的考试座位调换到教室门口的位置。这样,一旦她想呕吐,就跑出考场,不至于影响其他考生答题。
那位监考老师很同情、理解她的要求,同意她调换了座位。令人意外的是,整个考试期间,乐怡没有一丝不良反应,全神贯注地完成了考试,而且取得了接近满分的成绩。
按乐怡后来的话讲,谢天谢地更要谢马怡乐。如果没有女儿的支持,她是不可能得那么高的分数的。
乐怡生命的指针,好像一直在指引着她走上出国这条路。
自从出国的想法死灰复燃后,我就有了新的人生目标。仕途上名落孙山之痛,渐渐被我忘却了。白天,我已经明目张胆地在办公室里学习《许国璋英语》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我那么嚣张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学英文呢。没过几日,有人传话给我:“组织部王干部有请”!
进了王干部的办公室,我就不打自招地为自己辩解道:“怎么啦?我工作之余,抓紧时间学学外语有错了?你也知道,我们财务工作不是时时刻刻都有活干的。难道非得要求我没事的时候,打打电话、看看报纸、唠唠闲嗑,才算不违反工作纪律吗?”
王干部莫名其妙地白了我一眼说:“谁说你违反工作纪律了?”
我也莫名其妙地问他:“那你为啥事叫我来?”
“没事我就不能把你请到我办公室里来吗?”王干部又拿出一副标准人事干部的腔调对我讲道:“你要是真有劳动纪律方面的问题,那也用不着我管。那是你们处长的职责。今天叫你来,我是想跟你说点私底下的话。你看好吗?”
我真不知道王干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王干部从我们俩第一次见面的那天说起。
那是3年前的3月份,在我们毕业那年的现场招聘会上,王干部代表大海市冶金局到我们学校现场招聘,于是我们有了第一次见面的机会。
现场招聘,准确地说,那是预先录用。一旦用人单位与毕业生双方相互看好了,就签订协议。等到我们正式毕业后,就直接到他们单位报到就行了。
我早与乐怡商量好了,我们一定要争取一同留在大海市。我们都很喜欢中国这个漂亮的海滨城市。因此,我们两个人,无论是谁,能尽早留在大海市工作的话,就尽量先留下来。
那天的现场招聘会是在我们学校图书馆自习室里举办的。因为我与乐怡不是相同的专业,所以,只能各找各的用人单位了。
我草草地巡视了一圈,发现招会计专业的用工单位挺多。但让我看上眼的不多。其中,大海市冶金局是比较有吸引力的。我先挤到王干部端坐的桌子前,认真地填好招聘表格后,庄重地递到王干部手中。王干部瞄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哦,会计专业的。”然后就把我的简历放到桌子上,对我点了点头,示意我面试就算结束了。
本来,按我前一天晚上的谋划,递上我的简历后,我应该口若悬河地展示一下自己各个方面的才华,以便给招聘者留下深刻印象。可谁曾想,王干部压根就没给我这个机会,但我并没有太着急。因为我前一天晚上准备的第二套行动方案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