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杨棉的公司,没有挺过襁褓期就夭折了。当初,我们认为没有资金是公司夭折的原因。现在看来,那只是个表面原因,根本问题是投资项目选择的问题——不该诞生的孩子出世了,后果不言自明。
为这事,杨棉一直在跟我争辩。
杨棉一直在强调,网络产业是新兴的朝阳产业,我们的“二手车集市”网站的实用性和适用性有多么多么强。但是,我认为,对于任何一项生意来说,市场的大小是决定生意好坏的客观前提。而市场又是由什么决定的呢?是人,当地的人口数量。任何生意都是直接或间接地为人服务的。
1997年时,估算大华府地区华人华侨总量应在5万人以下,而我们是中文的网站,言外之意,我们客户群总的人数不会超过5万人。
我们又是做二手车生意的,实际上,18岁以下的青少年和70岁以上的老年人,就已经被排除在我们的客户群之外了。这样,我们适龄的客户群人口总量也就应在2~3万之间。也就是说,本地华人华侨大概拥有2~3万辆汽车。
按照二手车每年的交换率在10%计算,每年当地华人华侨共发生2000~3000台(次)的二手车的销售。
我和杨棉,当时就是被这个“每年2000~3000台的交易量”的概念所蒙骗了。
当初我们设计的赢利模式,有三大项收入来源:是对想获取二手车信息的买车客户,每人每次收10美元;二是对于卖车的客户,我们与客户确定底价后,在网上以竞价拍卖的销售方式进行销售。所取得的比预定的底价高出的部分金额,我们和客户八二分成,我们得八,客户得二;三是本网站的广告收入。
以上三项经营收入模式,看似挺好,实际上一项也实现不了。
第一项,只上我们网站浏览二手车信息的,我们是不收费的, 但若想获得二手车车主的联系方式,那必须先向我们这个交易平台交10元“看车费”后,我们才会给出有关卖家的联系方式。对于这一点,别说买家了,就是卖家都不干了。凡是想卖二手车的,都比较急。卖家一看我们收10元钱的“看车费”,就马上认定我们这个网站的买家肯定不会多。所以,大家望而却步了。
第二项,更是一厢情愿的事。我们单纯地、乐观地想象,把一台二手车挂在网上,买家蜂拥而至,竞相报价,从而我们坐收渔翁之利。事后我们清醒地知道了,我们在网上挂的有皮没毛的二手车,不是什么紧俏商品。不可能形成多个买家为了一台二手车而疯狂竞价的局面。
第三项,就更是天方夜谭了。网上没有大量买家和卖家,或者说没有足够的人气,谁会到我们的网站上打广告呢?
最后,开业一年零两月,我们关门歇业了。
没敢宣布破产清算。因为那样的话,会给我们股东带来极负面的个人信用的记录。在美国,没钱没事,因为你可以借钱生活;而个人信用“丢”了,你就有可能从此不能买房子,甚至没人能租给你房子住。信用就是生命,这话一点都不假。
在我们公司停业后,我回了趟国,去了两个地方。第一站是回大海市,料理老父亲的后事。第二站去了江城,为了看看庞鹭。
我父亲是突发脑出血病故的。事发的第一时间,国内有人通知了我,等我乘机回去后,什么都结束了。我只是在家,陪我母亲住了一段时间。
没出几日,老妈就劝我快点回美国。因为,我妈一直认为,我在美国是个大老板,生意非常大。我们的公司,甚至整个美国,都是不能离开我的。
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子吹牛的谎话,他们就是爱听、爱信。
说心里话,那段时间,我真想在我妈身旁多待一些日子,因为回美国也没事可做,但架不住我妈每天唠叨,我就只好走了。
但是,我走得不远。我买了张机票,从东北去了中原。我到了庞鹭的家。
庞鹭回国后,起初,我和庞鹭通话还很勤。庞鹭还是跟我如“娇”似“妻”的,哥哥长哥哥短的。后来,我们通话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每次通话时间也越来越短,似乎没啥可讲的了。
不可否认,我和庞鹭的关系,起点是谈恋爱,终点是结婚成家。问题是结婚成家的愿望,让庞鹭爸妈的“十不”(十条不同意的理由)给摧毁了。
“十不”的内容,归纳起来就是嫌弃我没钱没房没存款没事业,离过婚,年龄相对过大。上述的反对意见,让庞鹭一句“我愿意”都给化解了。东北话:有钱难买愿意。她爸妈也就不太坚持了。
应该说,我们俩的事,真正说“不”的,是我们俩自己。一个关键问题,如果两个人结婚了,把家安是在美国,还是安在中国?
我是百分之百希望我们在美国安家。在美国已经混了快十年了,从各个方面都与国内脱节了。我回国能干啥呢?在大海市冶金局的人事关系早已经被解除了。
庞鹭呢,就算不考虑父母的因素,她自己也希望我们的家能安在中国。庞鹭说的挺有道理,人生是生活和工作两方面组成。在美国,我没有一个稳定高收入的工作,她恐怕也难找到合适的工作,两个人今后喝西北风度日吗?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这事怨不得庞鹭,更怨不得人家爸妈。将心比心,如果马怡乐将来找我现在这样的丈夫,我也会举双手反对的。那可就不是“十不”了,可能是“百不”,“千不”了。
咳,不能怨天怨地,只能怨自己无能!
就算是我没事瞎溜达吧,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庞鹭家所在的城市。
下了飞机,我才给庞鹭打电话,告诉她我现在就在江城的机场。庞鹭说我在骗她,我说你看看电话上的“来电显示”。庞鹭“啊!”地一声,说了句“你等着我!”电话就撂了。
庞鹭来接我了,庞鹭的爸妈也来了。她爸爸开车,他们一起来到机场。
我本想单独见见庞鹭,就算是两个老朋友,时隔一年见见面而已。即使在江城住一两个晚上,我也会选择在酒店住的。可是,庞鹭这样一来,把我的计划都给打乱了。我显得挺尴尬。本来,我就有见到生人就不爱讲话的老毛病。这下,就更局促不安、语无伦次了。
在中国,1999年就有私家车的人家,那肯定就是富豪了。怪不得人家对我挑三拣四的,富家千金选女婿,岂能不讲门当户对?
见到他们第一眼,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与庞鹭肯定没戏了。
在美国时,庞鹭很少提到她的爸妈。她给我讲的是,她爸妈都是公司的职员,家境一般。
到了江城后,我才知道,她爸爸曾经是该市原市长的秘书。老市长升迁时,问她爸跟不跟去省里工作,她爸爸选择了下海经商。几年之后,她爸的生意遍布全国。她爸爸在江城的政界和商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中国有句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看。这位比我大十几岁的“丈母娘”对我这个被枪毙了的“准女婿”还是挺热情的。让我住他们家最好的房间,而且,全部是新换的被褥。睡觉前,甚至还亲自过来给我送杯热牛奶,说是有助于睡眠。
我在没有外人时,取笑庞鹭:“你有这么好的生活环境,没事吃饱撑的去美国干啥?”
庞鹭做个怪相说道:“找情郎啊!不到美国,能遇到你吗?”
事已至此,我反倒放下包袱了。真就把自己当成游客,到江城旅游的。有次,她爸爸主动邀请我陪他参加一个酒局。我也爽快地答应了。
席间,我也不管谁是副市长,谁是大老板,我该吃吃,该喝喝,东拉西扯,南腔北调的。最后是被人家扶着走出饭店的。
第二天快中午了我才醒来。我酒也醒了。我憎恨自己昨晚酒局上失态的表现。我自己丢人无所谓了,还让人家庞鹭的爸爸丢了面子。
想一想,我该走了,别再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我来到餐厅吃“早餐”。庞鹭知道我到餐厅了,她像一阵风一样从楼上跑下来,一下子从后面搂住我的脖子,一阵狂吻。
我莫名其妙地问她:“你疯了?”
庞鹭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万分激动地反问我:“你昨晚是怎么把我爸搞定的?今天上午你在屋里睡觉时,我爸妈跟我说,他们一致选定你作为他们的姑爷啦!你行啊!嘿,你快告诉我,你昨晚是怎么表现的,会让我爸妈那么喜欢你?”
我还是用莫名其妙的语气对她说:“你真是疯了。”
在我还在国内时,杨棉有一天突然给我打来电话。
第一句话就是:“哥们,你乐不思蜀了?”
我能从电话中听出来,这哥们还是对我有些耿耿于怀。杨棉一直认为,我始终对我们这个公司不热心,以致工作不专心,以致一直没有融到风险投资,以致公司半途而废了。
我解释了几回,但是,每一回都几乎演变成争吵。从那以后,我暗自告诫自己:和同学、哥们可以一起吃、一起喝、一起玩、一起乐,但绝不能一起合伙做生意。虽说我和杨棉是好哥们,但还是伤不起啊!
回过头来看,创办这个公司,对杨棉还是值得,这件事是其人生转机的前奏曲。
在我们公司还没正式歇业的时候,杨棉就让我看过一些猎头公司发给他的邮件。当时我就跟他说:“打工也好,创业也好,都是为了挣钱生存。既然有公司能给你支付那么高的薪水,你就应该去。”
杨棉反问我:“那你为什么不选择打工呢?”
我当时就笑了:“大哥,就我这样的‘三没’产品,我想去大公司打工,人家要我吗?!”
在美国情况是这样的。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一定要去美国大公司去打工,享受高薪、高福利。每天只要你朝九晚五按时出勤,只要你拿出磨洋工的干劲,那么你的仕途和钱途就没问题了。
而对于像我这样“三没”的人,只能在小公司里混,要待遇没待遇,要保障没保障。怎么办?毫无疑问,“三没”的人尽量办一公司,自己给自己当老板,生意好了,再雇佣别人给你打工,你就可以剥削他的剩余价值了。
杨棉用15万美元(包括我的5万美元),换来了一个年薪15万美元的工作合同。那天杨棉在电话中给我这么一说,我马上说道:“这还犹豫啥?赶快上岗再就业吧!”
杨棉又问道:“那咱们的公司咋办?”
我心里话,我们这样的公司,除了人值钱,剩下都不值钱了。现在我们公司的人全都树倒猢狲散了,你操哪门子心呢?
“剩下的事,交给我了。从此,你到那个大公司上班好啦。”
杨棉被猎头公司挖到美国一个著名网站,做技术部的副主任。
杨棉在美国那家网站上班了。我在中国这边也有事可做了。我顺理成章地给庞鹭爸爸做起了助理。
在中国混了一阵后,我发现,在中国一些大型家族企业中,总裁助理的职位要低于副总裁;但总裁助理的影响力往往高于副总裁。副总裁是听总裁的,而总裁是听助理的。“助理”往往带有私密的色彩,而这种私密的色彩往往是最具权威性的。公司的人员,可以不把副总裁当回事,但绝不敢把总裁助理不放在眼里的。“钦差”文化始终是中国独具的历史文化。
我在庞鹭她爸的公司一出现,我的身份立刻就暴露了。公司上下员工怀着上公园看猴一般的兴趣,利用各种机会多看我几眼。
庞鹭她爸也是,本来我与庞鹭都计划好了明天去哪儿玩,可第二天吃早饭时,她爸像总司令对待一个哨兵一样问我:“今天你有没有什么安排?没有的话,陪我去趟公司……”
他老人家这么问话,我能说什么呢?只能说悉听尊便了。有几次,庞鹭替我说我有事。可他爸马上否决到:“你是女孩,别参与男人的事!”
庞鹭和她妈确实不参与她爸公司的事。她爸干什么事?挣多少钱?她们娘俩确实不关心。当时庞鹭在美国时,跟我讲她爸妈就是个公司里的职员,可能她当时真就这样认为的。
庞鹭她妈怕我误解,一次私下里,背着人给我解释:“庞鹭爸爸让你陪他去公司,是为了你将来发展考虑的。”
咦,庞鹭妈妈把这层窗户纸一下子给捅漏了,让我难堪得不得了。我不是那种愿意吃软饭的人,更不愿意被人说成是吃软饭的人。我愿意和庞鹭好,绝不是因为她家有钱呀。再说,我们开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家这么有钱。
为了避开公司上下对我的窃窃私语,我主动请缨,做我的老本行,请求去全国各地的分公司进行内部审计。庞鹭老爸一听喜出望外,立即拿起电话通知公司人事部安排人员和我一同去下边查账。
我马上制止了,说:“就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不需要别人帮忙。”
真正会审计的,不是去跟会计对账去了。理论上说,会计账上的数字是没有错误的。错误的是在账上没有体现出来的问题,而发现这些问题是不需要大量人力的。
我看到庞鹭爸爸半信半疑的眼神,就跟他讲:“你放心,如果审计的过程中缺人手了,我也可以从当地现找。在全国各地,都有我们财大的同学的。”
庞鹭爸爸又问:“那你想去哪几个分公司?”
我想了想说:“就先从我老家大海市和省城金阳两个分公司入手吧。”
庞鹭她爸有些异议地说:“这两个公司业绩都很好!而且,前不久请当地会计师事务所进行过审计,是没有问题的。”
我直言不讳地说道:“业绩好,并不能说就没有财务违规的问题。企业搞内部审计,绝不能把查出问题最为审计工作的唯一目标。”
庞鹭她爸笑着问:“审计不是以查出问题作为工作的唯一目标,那什么才是审计工作的唯一目标?”
我大声回答:“对于企业来讲,任何工作的工作目标,都应该是以促进企业发展作为唯一的工作目标。美国一位作家写过一本关于企业发展的畅销书,书中就讲到了,大企业的各个部门各自的职能,造成各个部门有各自的工作目标。表面上,各部门人员为了工作目标在努力工作,实际上,大家越是这样卖力工作,越是让企业发展的总目标无法达到。如同有4个人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用力拉,其结果呢,谁都不能前进。说到底,企业发展的动力被内耗掉了……”
庞鹭爸爸打断我:“这本书的书名是什么?”
我回答道:“《基业永青》。”
庞鹭爸爸又对我说:“可以的话,你可以让庞鹭陪你去。”
我立即谢绝:“不必。还是我一个人去比较方便。”
我心想,中国人做父母,各个都是老封建。虽说庞鹭今年都快30岁了,可在她爸妈眼里还是一个小姑娘。我把她带走了,她爸妈还不把我当作敌人啊?
下棋人常讲:赢棋不闹事。我和庞鹭的好事已经胜利在望了,我为啥冒风险因小失大呢?
但庞鹭听说后,一脸的不高兴,问我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想法。
我故作神秘地对她说:“我在帮你守身如玉。”
庞鹭不好意思地笑着对我说:“那你在外边也得守身如玉!”
我先飞到大海市。大海市的业务经理小江到机场接的我。我们走出机场后,他就把我直接拉到一家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