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梁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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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西洲曲(1)

这天晚上,武帝又在恶梦中度过一个可怕的夜晚。

进入晚境以来,武帝总是不断地做着各种梦,这些梦有吉有恶。尽管他知道佛经上说一切“颠倒梦想”,皆是虚妄。但是,他却总是禁不住对那些梦特别在意,很多时候,他就是凭着那些颠倒之梦来判断朝廷事务和未来祸福的。梦境一次次破灭,希望一次次渺茫,但他还是期待着这些梦,就像期待着他的那些让他一次次失望的儿侄一样。

这天晚上走进他梦中的是他的妻子郗氏。郗氏是那么年轻,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插着的银簪银钗闪闪发光。她穿着那套她喜爱的粉红色的裙衫,生动而又流畅。她裙衫的下摆一直拖到地上,从而遮住了她盈握一勾的小脚。她迈着婀娜的步子款款向他走来,裙子上的环佩叮当作响。他似乎第一次发觉妻子是这样美丽,这样落落大方。他说:“好久不见你了啊,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可我却老了。呵,你一向都在什么地方?”

妻子说:“我在哪里你能不清楚吗?”

他的确不清楚,他只是奇怪,他好久都不见妻子了。其实,他不见他的其他妻妾也已很久了,包括贵嫔丁令光,包括其他嫔妃吴淑仪、丁充华以及那个阮氏和葛氏。自从那一年他宣布不近女色以后,他所有的妻妾都被禁止进入他的卧室。

“你来了正好,我要送给你一样好东西。”说完,他却茫然,他根本不知道他有什么东西要送给郗氏。他的帝国即将崩溃,他现在已是一无所有,他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来送给久未谋面的发妻。但不管怎么说,意外见到郗氏,他的情绪变得特别的好。

“我恨你,这么多年了,一直恨你。是你逼死了我。”郗氏在说这些话时,一直微笑着,那种高门大族的女子所特有的矜持而甜甜的微笑,那种曾经让他摄魂落魄的微笑。

他说:“我封你做了皇后,你总该满足了吧。”

“你以为我会稀罕吗?我嫁了你,一点儿也不快乐,真不如嫁给一个乡间的老农。”

“你不该这么说,世上的妻子千千万,但皇后只有一个。”

“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平常人的幸福。可是,你却不能给我,因此我恨你。这么多年来,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杀了你。”

“一个女人的疯话。”就像宽恕他的任何一个亲人一样,他同样能够宽恕郗氏。他说:“你应该为我而感到骄傲,我统治下的帝国维持了四十八年之久,这在东晋以来的历史上是没有的。”

“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就是要杀了你。”

“你是一个被嫉妒折磨得无以复加的女人,你嫉妒我有了其他的女人,因为你年老色衰;你嫉妒我有了众多的儿子,因为你只会生下一个又一个女儿。你杀了我,她们,还有我众多的儿子们,他们会饶不了你的。”

郗氏冷笑着,说:“你以为她们会感激你吗,包括你的那些儿子们,他们同我一样,哪一个都在想着有一天把你杀掉。”

“你胡说,”他说,“作为皇上,我爱惜我的人民,我让他们享受近五十年的安乐和太平;我是一个好父亲,我对每一个儿女都充满了仁爱和宽容,他们没有理由恨我。”

“你以你的仁爱杀了他们,你也以你的仁爱杀了你众多的国民。”

“你胡说,”武帝有些生气了,他不能不生气,“他们只会感激我,我是这二百年来最好的帝王。”

这时,从四野传来一阵喊杀之声,郗氏说,“你看,找你索命的人来了。”

那些人迅速扑到眼前,那队伍中有他的初恋谢采练,有陪伴他走过艰难时光的丁令光,还有他的太子萧统、长女萧玉姚,以及他死去很多年的大哥萧懿。在他们的背后,是无数面目不清的人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举着刀子,喊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口号向他扑来。他们将明晃晃的刀子对准了他,对准了他的脑袋。他实在不懂,这些亲人,这些他至亲至爱的亲人啊,他们为什么一个个视他为仇敌,一个个都要置他于死地。

他大叫一声,从恶梦中醒来。

似乎听到宫城内外有噼噼叭叭的爆炸声渐至传来,忽然想到很久没有去南郊祭祀天地祖宗了,即刻起床,命人取过他祭祀天地祖宗时所穿的正式礼服。他伸出手,等待左右侍者们将衣服递给他。然而他伸出的双臂僵直在那里,左右侍者垂着头,一个个脸上露出痛切的表情。

“今天不是正月初一吗,为什么不准备祭祀天地?”

左右侍从说:“回陛下,今天是太清三年(公元549)三月十三。年早就过去了。”

宫城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他问这是什么气味,侍从们告诉他说,这是侯景在焚烧战死者的尸体,已经烧了整整十天了。他这才意识到,他现在正被侯景叛军像铁桶般包围在台城内。他在昏昏糊糊中度过了正月初一,度过了二月,他也无法再按照惯例去南郊祭祀天地祖宗了。

腹响如鼓,他已经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饥饿让他慵懒乏力,感觉浑身的骨头就像要散架一样。武帝颓然地躺到床上,瘦弱的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坍塌的肚皮几乎与脊背紧紧相贴。他看了看四周,没有蔬菜,没有谷麦,也没有豆饼,他的床边只摆着几枚煮熟的鸡蛋。城中粮食早就断绝,蔬菜也完全停止供应,太子萧纲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枚鸡蛋,被他喝斥了一顿。鸡蛋被人拿走了,现在又重新回到他的床边。自从天监三年他宣布断酒肉文后,四十多年来,他一直坚持素食,戒决荤腥,不与女人同居一室,严守净戒。他已经八十六岁了,即使现在就死,他也不想在临死前破戒而被打下地狱。

想想过去,他一直是日食二餐,像一个真正的苦行僧。过午不食,而遇到忙时,他一天只喝一碗稀粥,但从来都没感觉到饥饿,为什么现在却感到如此饥饿难忍?

台城被困快三个月了,太子萧纲苦苦等待的四方勤王的军队一直不见踪影,而柳仲礼率领他的十万官兵却驻扎在新亭一带按兵不动。他早就对那个柳仲礼不抱指望,而他的尚书柳津却一再信誓旦旦地在他面前说,请相信,臣下的儿子柳仲礼一定会杀退侯景,解建康之危于水火之中。他同样没指望他的四方勤王的军队会在这时候前来救他,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

现在,武帝只是平静地躺着,等待着一个时刻的到来。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来向他报告说:“陛下,侯丞相请求召见。”

武帝看着来人,一时有些茫然,问:“哪个侯丞相?”

对方回答:“您亲自敕封的河南王、大丞相侯景。”

这时候,文德殿外人声潮动,一支人马气势汹汹地正向这边走来。宫女们惊叫着,太监们慌乱地奔跑着,整个宫城一片惊恐。武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努力地回忆着近段日子以来在他周围发生的一切,终于链接上记忆的密码:侯景过江,朱雀杭攻破,台城陷落……他也终于意识到,他的帝国,真的完了。

最先走进文德殿的是他的孙子萧确,萧确哭着说:“南梁,完了。”而柳津的儿子柳仲礼也神情沮丧地走进文德殿。柳仲礼在他父亲柳津的面前跪下,请求父亲饶恕他不得不投降侯景的行为。柳津看都不看他一眼,说:“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他听到柳仲礼小声地说:“儿子正是听从父亲大人‘生在乱世,当好自为之’的教导,才这样做的。”

武帝似乎并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他问身边的大臣:“我的南梁,真的完了吗?”大臣们一个个垂着脑袋,不肯言语。他又问尚书令柳津,柳津没好气地说:“陛下有萧纶,微臣有柳仲礼,不忠不孝集于一朝,国岂有不败之理?”

武帝忽然想起那一年他问宝志国祚如何,宝志说:元嘉、元嘉。当时他就很满足,永嘉是南宋文帝的年号,宋文帝在位二十九年。那就是说,他的南梁是两个元嘉,合起来是五十八年,不短了啊。武帝笑了笑说:“我自创立,又自失去,有何可惜?一切都是因果。”

接着进来的是他的宝贝侄儿萧正德。萧正德的皇位还没有焐热,台城就陷落了,攻进台城的侯景不再承认他这位正平皇帝,只封他一个侍中司马的职位。萧正德这才知道他被侯景耍了,说到底,他就是一只夜壶,被侯景尿过一回,就撂到一边去了。萧正德跪在武帝面前,伤痛地哭着,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痛哭。

“陛下,侄儿对不住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