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梁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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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吉梦

公元384年,一个刘姓匈奴商人因暴病横死路旁。家人得信后迅速将他运回家乡,在准备收殓时,家人发现死者的胸口仍有微热,便等待奇迹的发生。七天之后,匈奴人终于醒来。据他说,在他被人用铁链拴住前往一个阴暗世界时,天空陡然明亮,祥云中出现传说中的观世音菩萨。菩萨说,你尘缘未尽,命不该绝,仍将复活。但你复活后一定要出家为僧,否则你仍将不得善终。菩萨说,在洛阳,在丹阳,在会稽,在建康到处都有阿育王塔,内供佛陀舍利,礼拜佛舍利有无量功德,等你尘缘尽了,即可往生西方极乐。

复活后的匈奴人果然落发为僧,得法名慧达。按照梦中观世音菩萨的指点,慧达沿着长安一直向南走去,他走到洛阳,渡过黄河,到达江南。那天夜里,慧达登上建康城楼,发现在东面长干里方向有奇异之光。他循着那奇异之光一直向前走去,进入一片废墟。问人,知道这即是一百多年前阿育王塔遗址。匈奴人便在阿育王塔废墟搭一座茅棚,晨昏诵读《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是夜,一道灵光透过废墟冲过昏暗,直射天穹。匈奴人便请来工匠,在废墟上向地表深挖,得一巨大石涵,一丈见方,内有铁盒,八尺见方,内又有银盒,银盒内又有金盒,打开金盒,得佛舍利三颗,一颗白色,一颗金色,一颗橙黄,三颗佛舍利均放射异光。另有佛发一撮,长约丈余,佛指甲一枚,雪白如银。慧达终于知道梦中观世音菩萨指点真实不虚,便四处化缘,在阿育王塔遗址建阿育寺一座,供养佛舍利。很多年后,慧达在睡梦中吉祥化去,世寿128岁。

这天夜里,南梁皇帝萧衍也得一梦,梦中有观世音菩萨告诉他说,东长干里阿育王寺废弃已久,你可加以修葺,其废墟下佛舍利保存依旧。

这是梁大同八年(公元542),武帝已是一个七十九岁的老人了。梦醒之后,武帝将他的梦告诉他的高级秘书、中书舍人朱异。朱异说,这是一个吉祥之梦,兆示着我们的南梁帝国会有新的辉煌,陛下应该按照观世音菩萨的指点去做。

武帝当即拨出专款,命令修葺阿育王寺。工匠们刚开始动工,就像一百多年前的那个匈奴人慧达一样,巨大的石涵中一切如旧,佛舍利、佛发以及佛指甲都依然保存完好。

这件事在建康引起的巨大轰动持续达半年之久,江南士大夫们共向阿育王寺捐赠黄金一万两,钱一亿万。两年之后,阿育王寺建成,八十一岁的武帝萧衍在阿育王寺讲解《心经》及《妙法莲花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七日,前来听讲的士大夫、僧尼以及信众一万六千人。

结束了阿育王寺的讲经活动,这一年二月,武帝带领皇子皇孙们来到皇家籍田,亲自举行耕田典礼,以示对稼穑的尊重。做完了这些,武帝忽然向太子提出,他要回老家兰陵省亲。太子知道,父亲真的老了,父亲的生命或许已到了最后时期,心情复杂的太子只得随驾而行。随同陪驾的还有年已九旬的光宅寺住持慧超。在兰陵,武帝先祭拜了先母张尚柔的墓园,在先母的墓园。武帝长跪不起,痛哭不止,被大臣们再三劝起。祭拜完亡母,武帝打发太子回京处理国事,又在随从大臣们的陪同下来到亡妻郗氏的墓园。他指着郗氏隔壁的一块空地向随从大臣说:“记住,朕死后就葬在这里。”武帝游兴正浓,他好久都没有这样轻松,这样自在过了。当路过京口(今镇江)时,他提出要去北固楼看看。

北固楼坐落在临江的一座小山上,武帝在众人的簇拥下沿着一条小道登上山顶。山顶有一木楼,是当年东晋大将蔡谟镇守京口时用以屯集军火所建。站在北固楼上北望长江,那一脉浩瀚的江流在眼前横贯而过,万里长江尽收眼底。遥想当年,孙权曾借此与强敌曹操抗衡;一代枭雄刘裕曾据此北伐,先后灭掉南燕和后赵,建立刘宋帝国。而在那座甘露寺里,刘玄德曾在那里演绎过一段风流故事。那些历史人物今在何处?他们都化作一缕烟云,随着滚滚江流一去不返了。然而这北固山依旧,这北固楼一如当年。

站在这北固楼上,武帝陡然生出一丝悲凉。

“呵呵,世人都渴望登上绝顶,殊知登上绝顶之后,便会突然觉得无趣和无聊。”他要来纸笔,即兴写下一首诗:《登北固楼》

歇驾止行警,回舆暂游识。

清道巡丘壑,缓步肆登陟。

雁行上差池,羊肠转相逼。

历览穷天步,矖瞩尽地域。

南城连地险,北顾临水侧。

深潭下无底,高岸长不测。

旧屿石若构,新洲花如织。

按照以往惯例,太子萧纲也奉上一首《奉和登北固楼》。但是,太子在女人和香艳的宫体诗中泡得太久了,就像一根原本硬朗的骨头,从里到外,都泡得疏松而绵软。与父亲的诗相比,这首和诗既看不到北固楼原本的气势,更难以看到太子自少年时期即显露的才情。武帝不悦,却也没有把这种不悦说出口来。

“京口实乃壮观,但此岭已不足固守。”武帝要来纸笔,将“北固楼”中“固”字改为“顾”。

下山的路上,慧超忽然问:“陛下站在北顾楼上,究竟看到了什么?”

“生命如此短促,人生如此虚无,唯有那不变的江流依然如故。师父也有所悟吗?”

慧超说:“老衲所悟,不知该不该说。”

“师父但说无妨。”

“不知陛下看到了没有,那长江北边有一团阴气,若干年后,那里将有一场暴乱,或可造成陛下骨肉相残的惨剧。”

武帝吃了一惊,神情立即为之颓然。

三月初二,武帝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兰陵。在兰陵老家,武帝设宴宴请乡里故旧老少二千余人,并对参加宴会的六十岁以上老人每人赏钱三千。

三月末,武帝刚从兰陵回到建康,就听到不好的消息:变民首领李贲在交州(今越南北部)公然登基称帝,国号“越”,设立文武百官,自立年号“大德”。

李贲的变民暴动,要从几年前的一件事情说起。当时,一个名叫并韶的交州人自以为很有才学,便来到建康,希望能谋到一官半职。没想到的是,在吏部,并韶吃了闭门羹。吏部的人很看不起这个从南方来的又矮又黑的汉子,认为蛮夷地区从来就没有出过有才能的人,当因收了人家的贿赂,只得将这个并韶安排到一个部门去做门卫之类的工作。并韶自认为才学并不逊于其他人,吏部的安排对于他是奇耻大辱。回到交州,并韶向同乡人李贲倾诉内心愤懑。李贲此前也有同样的遭遇,但他还是忍辱负重,在一个不起眼的任上一干就是三年。因工作并不出色,屡被上司、交州刺史萧谘斥责,心里早有愤愤不平。两个人说起相同的遭遇,更是义愤填膺,当下就决定:“反了”。很快,二人就联络各路英雄豪杰揭竿起义。他们举着刀棒,迅速包围了交州刺史府,扬言要先杀掉刺史萧谘,再杀到建康,踏平东宫。萧谘是萧恢的儿子,武帝萧衍的侄儿。这个人本没有什么才能,又缺少祖先应有的血性,见李贲、并韶二人揭竿起义,杀到府衙大门口,胆都吓破了。萧谘一边让人关紧大门,一边让人给李贲、并韶送去二千两黄金,只求他们解除武装,撤出对刺史府的包围。李贲等变民虽然收了黄金,但仍将州府围得水泄不通。萧谘只得跳墙逃走,连夜逃到州府所在地番禺(今广州)。

武帝得到李贲造反的消息,立即命令萧谘联络高州太守孙迥、新州太守卢子雄率军讨伐。当时春季来临,南方瘴气严重,士兵多数患病。孙迥、卢子雄等便向番禺刺史萧映请求将征讨时间改在秋季,萧映、萧谘二人不准。孙迥、卢子雄二人只得勉强向变民李贲驻扎地交州进军。走不多久,士兵就因瘴气而死亡大半,不等交战,官兵随即溃败。孙迥、卢子雄二人狼狈逃回。萧谘、萧映二人便向朝廷指控孙迥、卢子雄二人投降变节。武帝当即下令:将孙、卢二人捉拿归案,处以死刑。孙、卢二人眼看被逼上梁山,连夜逃走,投靠变民领袖李贲,正式走上与朝廷对抗的道路。

而在此期间,另一支变民在其首领刘敬躬的带领下,一度占领江西安成郡,像李贲一样公开打出建国的旗号,幸被剿杀。

对于李贲、并韶的变民暴动,武帝不敢轻视。他似乎意识到不能再依靠他的那两个无能的侄儿,火速调动西江督护陈霸先(这个人将在萧梁时代结束后上演一场精彩活剧)率三千人马,对交州的变民进行扑杀。这一年五月,传来陈霸先大破李贲、并韶变民暴动,活捉变民集团首领多人的捷报。武帝在建康听到陈霸先建功立业的消息,当即擢升陈霸先为直阁将军,命他继续追剿李贲变民集团,将李贲、并韶二人捉拿归案。与此同时,武帝发布大赦令,同时下诏:一切罪犯,除非大逆不道者,其父母及祖父母不受连坐。

大同十二年(公元546)四月初八,佛教宗主释迦牟尼圣诞日,武帝萧衍再次来到同泰寺为太子佛行沐浴礼。行完沐浴礼,武帝突然改变计划,决定留在寺内为信众讲《三慧经》。分六天讲毕,武帝再改年号为中大同,这一年即是中大同元年。四月十四,武帝刚回到皇宫,当夜同泰寺大火,刚建不久的七层佛塔被毁于一炬。消息传来,武帝面向西方,泪流满面。第二天清晨,面对文武大臣,武帝露出一脸的刚毅,说:“昨晚的大火,是妖孽所为,当年释迦佛在菩提树下成道时,无数外道发誓,将来要毁道,而且是永无休止。”武帝说,现在进入相法社会(佛教分正法、相法、末法三个时期),释迦佛的威德仍然坚存。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朕决定再拨资于同泰寺建九层佛塔。

塔还没有建成,武帝却得到一个惊人的喜讯,从北方传来消息,地处东魏的二十州、郡集体派人前来朝恭,朝恭的礼品不是别的,而是属下全部领土。这些领土,合起来约占东魏领土三分之一还要多。年迈的武帝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目瞪口呆。要知道,这可是武帝,不,武帝以前历代南朝皇帝梦寐以求的大片土地啊。武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怀疑这一切只是自己作的一个荒唐的梦,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大腿上有着真实的痛感。而且,武帝的睡眠一向很好,也一向少有梦境。但他仍然不相信这是事实,他一边流着泪,一边让人叫来朱异,语不成句地问朱异:“这是真的吗?该不是东魏的又一个阴谋吧?怎么可能呢?是的,我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一个荒唐的梦境,一个空屁罢了,朕怎么会相信呢?”然而朱异似乎也被这喜讯激动得难以自己,朱异就像疯子一样挥舞着手,歇斯底里里大叫着说:“陛下啊,您的圣威庇及天下,这小小的东魏又算得了什么?等着吧,包括东魏,西魏,整个北方领土,都将归降于我南梁,天下大统,一统天下,即在眼前啊!哈哈!万岁!万岁!”从宫外传来阵阵鞭炮声和欢呼声,武帝在朱异的搀扶下登上城楼,只见满城上下张灯结彩,建康城内一派狂欢。百姓们看到自己的圣上登上城楼,顿时发出海浪般的欢呼声:“万岁!万岁!”

然而,一泡可恶的老尿,还是让年迈的武帝回到现实中。他下床把那泡老尿处理掉,继续躺到床上,一遍一遍地回忆着那个激动人心的梦境,直至每一个细节。这天早上,武帝破例接受侍者要为他洗脚的申请。

朱异见到武帝脸上的挂着难得的笑容,便问他说:“陛下今日满面红光,光彩照人,一定是陈大将军活捉变民李贲了吧?”

武帝要卖一卖关子,说:“变民作乱,于朕的帝国真有那么严重吗?”

二十多年来追随在武帝身旁的经验,朱异早就学会了揣摩武帝的心意,于是便说:“微臣知道了,陛下昨夜一定又有吉梦了,就像上次梦见阿育王寺的舍利出土一样。”

武帝说:“被你猜对了。”于是便将东魏二十州、郡集体献出约占东魏三分之一土地的梦境告诉了朱异。不等朱异作出反应,武帝又说:“朕一向少梦,凡有梦境,必成现实。”

“是啊,”朱异也高兴地说,“上次的梦不是实现了吗?微臣要祝贺陛下昨夜的吉梦了,陛下的宏图大业一定即将完成。”

武帝说:“你这个人呀,别人讨厌你是因为你这张嘴,我喜欢你也是因为你这张嘴。怎么同样的一张嘴,就有人喜欢,有人厌呢?”

“陛下,人和人不一样。不,陛下不是人,陛下是天子,是人中至人。”

“你呀,你呀……”武帝笑了,笑得下巴上粘粘地拖了一长串哈喇子,朱异赶紧找块帕子,替武帝把那一绺玩艺擦了。

朱异又摆出棋枰,他知道,对于老迈的武帝来说,现在最开心不过的事情就是在这一方纹枰上称量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