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三年(公元501)十二月初六,宣阳门城头上的旗杆上挂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历史有时很滑稽,一年前,陈显达的人头就是被萧宝卷像“皮球”一样挂在这根旗杆上。那时候萧宝卷大约不会想到,一年后,会有人将他的人头也像“皮球”一样挂在这同一根旗杆上。建康城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善良的百姓们在诅咒一个旧政的逝去,欢庆一个新朝廷的诞生,可是,这个新的朝廷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他们暂时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然而他们总是祈盼着,一代一代地祈盼着,祈盼着那理想中的新朝能给他们带来永久的安定和福祉。
这天清晨,封航了一个多月的朱雀桥开始通航,秦淮河上二十四航全部开通,台城所有的六道城门大司马门、万春门、东华门、西华门、太阳门、承明门均一一打开。中午,东宫大佬王珍国、张谡、刘侩以及萧衍旧友范云、任昉、陆倕等一百多人来到石头城,恭请萧衍进驻台城。王珍国呈上一份拥戴萧衍的名单,萧衍只在头几行名单中扫了一眼,大佬们该在的差不多都在了,只是独独少了尚书令王亮。这个王亮或自恃清高,或真的忠于旧主且不管他,萧衍把名单重新交到王珍国手里,却当众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举动。他脱下战袍,解下配剑,说:“我自去年十月拥戴和帝,在襄阳发兵,讨伐****萧宝卷,历时一年有余,现大功告成,我也算不辱使命。昨日,我已派王莹、柳晖二人前往江陵,迎接和帝回归建康,在和帝回归之前,朝中政事不论大小,须奏请宣德太后。”
谁都听得出,这是萧衍为防人口舌而做出的姿态,却也不出前朝的先例。当年萧鸾篡政时,为遮人耳目,就是将齐武帝时代的活祖宗宣德太后请出前台作为过渡。在场人中只有一路跟随萧衍打杀过来的武夫王茂不知详情,以为萧衍真的要功成身退,当时就急了,说:“明公,你要去哪里?”
萧衍说;“泱泱大千,自有我萧衍立身之处。台城是我的伤心之地,我再也不想进台城一步了。”
在场人都知道,萧衍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很多年前,萧衍的父亲萧顺之因陷入齐武帝父子之争抑郁而死,从而在萧衍内心播下对齐王朝仇恨的种子;半年前,萧衍的三位兄弟均被萧宝卷所害。台城,的确给他留下太多的回忆太多的伤痛。
王珍国说:“萧宝卷朝廷已亡,台城已不再是过去的台城,百废待举,正需要明公替天行道,明公何出此语?”
张谡说:“我等冒死砍下萧宝卷首级,是为拥戴明公重整这被昏君搅乱的天下,现萧宝卷虽死,可建康形势尚未明朗,萧宝卷余党正在暗地里纠结力量,伺机反扑。明公今要隐退,废昏大举岂不前功尽弃,更要将我等断送到萧宝卷余党手里,于心何忍?”
文友范云毕竟是最了解萧衍的,知道这些话萧衍迟早是要说的,但他没料到萧衍会这么早就把这些话说出来。范云说:“明公是要解甲归田呢,还是要效法陶弘景,在茅山筑三间草屋,修身养性?既然这样,我们这几个旧友都跟了你去茅山吧。”
任昉也说:“既然这样,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前来依附明公,我还是回我的博昌老家种地自在去吧。”说着一甩袖子就往外走去,被范云一把拉住了。范云说:“明公的心界博大无比,只是,百废待兴之际,明公执意要说隐退,就不怕冷了弟兄们的心?就是建康城里的父老百姓,怕也不肯答应吧。”
所有的东宫大佬都跪到萧衍面前,恳请萧衍进驻东宫,执掌朝政,有的甚至以额贴地,哀泣涕零,演绎出一片至诚悲情。
萧衍自雍州宣布起义,至今一年有余,其间郢城攻坚战花了五个多月时间,包围建康台城也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但就整个过程而言,还是顺利的。这主要得力于萧宝卷的丧失人心和其过程中北魏大军的按兵不动,萧衍因势而发,就如他自己所说“因天从人”,遂使大功告成。他知道,他要禅代齐王朝,实现登基大业,还有两件大事需要完成。其一,西朝的齐和帝萧宝融以及众多皇室成员该如何处置。自去年以来,他公开打出的旗号是讨伐昏君萧宝卷,以巩固南齐皇基,现在,这一任务完成了,按照常理,他该及时迎接和帝返回建康,还权于南齐王朝。但是,现在实际操纵和帝的幕后人物萧颖胄已死,萧衍自可以随心所欲地对付那个十五岁的儿皇帝,不会再有任何障碍。其二,要完成禅让,必须效法齐明帝萧鸾,抬出另一个傀儡人物宣德太后临朝称制,以掩人耳目,等到恰当的时机,再以禅代的方式登上帝位。
饭要一口口地吃,事要一件件去做,看着面前齐刷刷跪着的文武旧臣,萧衍似乎有些感动。他叹了口气,说:“大家如此诚意,萧衍岂敢再说隐退。可你们是否知道,这是要将我萧叔达往火坑里送啊。”
范云知道萧衍借梯子下楼了,便赶紧说:“地藏菩萨有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切都是天意,为了天下社稷,这个火坑,也只有明公你去跳了。”
萧衍不好继续作态,当下便派他的心腹张弘策、吕僧珍二人随同王珍国、张谡等一同进宫,封存宫中档案文书,将宫廷一切资产造册登记,谨防有人趁火打劫;严命进城将士秋毫无犯,有违者斩;又派大将王茂、曹景宗带领三万义军进驻台城,速速捉拿茹法珍、王宝孙等死党,全面控制建康局势,防止战后骚乱发生。留下范云、任昉以及陆陲等昔日文友与自己一同暂住石头城,共商建国大计。眼下,他需要一柄名正言顺的权印,一顶象征权力的桂冠。而这顶桂冠他不能自己给自己戴上,他需要有一个合适的人替他将那顶桂冠戴在头上,这个人就是宣德太后王宝明。
宣德太后是齐武帝时代太子萧长懋的王妃,已废郁林王萧昭业生母,也是齐武帝时代唯一健在的人物,代表着一个权威的朝代。无论是齐武帝还是其长子萧长懋,都给后人留下很好的口碑。当年萧鸾推翻萧昭业后,就曾请她出来。这一次,她将再次被请出,所不同的是,当年萧鸾抬出她来,是要废掉她儿子郁林王萧昭业,而现在萧衍抬出她来,则是要废掉她的仇家萧鸾的儿子萧宝卷。历史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却又不出某种轮回。对于宣德老太太来说,前后两次出山,心情自然有所不同。虽然她明知道自己仍然不过是个道具,是一只被别人控制在手的提线木偶,但这一次多少有着复仇的快意。
齐永元四年(公元502)一月二日,宣德皇太后下达第一号诏令,封萧衍为大司马、录尚书事、骠骑大将军、扬州刺史,晋爵建安郡公,食邑万户。这是萧衍称帝前的第一步。
一月四日,萧衍在范云以及张弘策等人的前呼后拥下正式进驻建康台城。这也是萧衍自起义以来,第一次回到这座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都城。一切还是与从前一样,一切又似乎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建康,建康,这座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都城自孙吴建都以来,一直是江南富庶之地,其士女富逸,歌声舞节,炫服华妆,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曾吸引得无数人为之疯狂,为之不惜性命。自东晋偏安江南起,其间二百余年,权臣方镇拥兵起事,宗室王公图谋弑逆,屡屡兴兵发难,没有成功的先例。东晋初期有王敦、苏峻相继造反,齐末有王敬则、陈显达、崔慧景起事,这些草莽英雄一个个皆以失败而告终。王朝更迭,江山易主,而以方镇之力举兵成功者,仅他萧衍一人。现在,他将成为这江南佳丽地的又一任新主,成为这金陵帝王洲的新一代帝王。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冤死的父亲,想起被萧宝卷所杀的兄长萧懿以及他的另两个兄弟,现在,他终于可以告慰父兄的在天之灵了。
东宫的六道大门为他打开,眼下,他的帝王大业尚未完成,但他俨然已是这东宫的主人。
这是萧衍三十八年人生中第一次以征服者的姿态进驻东宫。这座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皇宫,宫墙高构,雕梁画栋,金顶飞甍,瓦檐错迭,它富丽之极,极尽奢华。然而它的每一只洞开的窗户里都暗藏着一个阴谋,每一块方砖地上都浸透了殷红的血。自从永初元年(公元420)宋武帝刘裕废晋恭帝自立,南朝宋、齐两代,更换了十几位君主,其中兵戈不休,篡弑相续,整个江南始终处于动荡不安之中。就在这座宫殿里,演绎了多少父子相残,兄弟残杀的惨剧。所有这一切,对于这座宫墙里的人来说,不能说不是一种苦难。
“明公,你在想什么?”陪同他的张弘策说。
“呵呵,我什么也没想,我太累了,我需要好好睡一觉。”萧衍打着哈欠说。的确,他太累了,自从一年多以前他在雍州起兵,他几乎就没有好好睡一觉,现在,他真的感到累了。
萧衍进驻台城阅武堂,开始行使大司马的权力。建康刚刚平定,旧朝已去,立国在即,千头万绪,仅东宫中等待处理的事务都有几箩筐。张弘策递上一份报告:宫内现有宦官、仕女以及阉人一万五千人,这些人中,包括萧宝卷死党茹法珍、王宝孙等,对这些人,该如何处置?大理寺递上来的奏折称,已故明帝的侄子萧宝晊等人正暗地里聚集力量,密有反意;一名叫颜见远的高门大族决心效忠齐王朝,准备绝食抗议;豫州刺史马仙埤杀掉前去劝降的人,表示将以武力隔江对治,誓与萧衍决战到底……
萧衍推开这些奏议,他决定什么事也不做,他给自己放一天假,他要好好睡一觉。
这天晚上,萧衍果真好好睡了一觉,然而天亮时他作了一个梦,做了一个让他梦醒之后回味无穷的香艳之梦。梦中他与一个女人缠绵悱恻,而他与那女人交合的惊心动魄,让他重新体验了二十年前新婚的快乐。那个在梦中与他交合的女人是萧宝卷最宠爱的嫔妃潘妃。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从来就没有见过潘妃。
谁也不知道萧衍是怎样选择了阅武堂作为他进入东宫的第一站。这阅武堂,其实正是前任帝王萧宝卷的住所。阅武堂建筑精美绝伦,堂内的墙壁一律用白玉砌成,上镶波斯的绿宝石、印度的翡翠和高丽的珍珠,再配上****的壁画。走进阅武堂,哪怕是一个最本分的人也会很快就生起原始的欲望。经历了一年多战争的萧衍一走进阅武堂,就像走进一座传说中的天国。这天傍晚,萧衍忽然提出要去后宫看看。在一处处后宫,他看到一群被遗弃的彩女。看到这些彩女,萧衍这才意识到做皇帝的好处。一个帝王,竟能堂而皇之地将天下美女尽罗于自己的帐下,成为自己合法的妻子。
浓烈的脂粉气薰得萧衍几乎睁不开眼来。他的眼睛开始迷离,几乎是在一刹那间,他被禁锢了一年多的欲望开始苏醒。他这才知道,就像这些女人离开男人很久很久一样,他离开女人同样也很久很久了。他实在没有想到,那些被萧宝卷纳在后宫的女人竟一个个有着如此勾魂摄魄的魅力。
萧衍开始批阅一个个文件:茹法珍等死党四十一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阉人中年老的发给一定数量钱财,打发回乡养老,年轻而又愿意留在东宫的,可继续留用。只是,三千彩女的去留成为朝中争论的焦点。有人提出,按照旧制,三千彩女留在宫中并不为过;也有人提出,将这些彩女打发到民间,让她们各归其所。萧衍最后决定,将这三千彩女统统分配给军士作为妻室。军中一片山呼万岁之声。几天之内,昔日一座喧闹浮华的东宫,立即就显得空空荡荡了。这天傍晚,张弘策突然把几个女子带到萧衍面前,说:“三千彩女尽已打发,只是这四位女子至死不肯离开东宫。明公你看该如何处置她们?”张弘策看着萧衍,脸上是意味深长的笑容。
萧衍的脸竟然一红,好象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打量着这几个女子,忽然想起那个让他回味无穷的春梦。奇怪的是,其中的一个女子竟然就是曾与他在梦中交合的女人。
一旁的大将王茂说:“这几个女人是萧宝卷的嫔妃,她们是真正的祸水,留下她们,必会遭致天下人的议论。”
四位女子全都跪到萧衍面前,她们哭泣着,诉说着自己的不幸,她们希望用自己的泪水打动这位东宫的新主。这几个女子,一个比一个美貌,一个比一个妖媚。萧衍的眼睛开始迷离,说:“她们是无罪的。”
王茂手按剑柄,怒气冲冲,说:“明公,这些妖孽,难道比天下社稷更重要吗?”
张弘策看出萧衍的心思,便赶紧打圆场说:“这个潘妃是萧宝卷亡国之物,万万不可留下。其他几位只是尽了女子的本分,并无过错,杀之无理。”
萧衍便命赐潘妃一条白绫。潘妃呼天抢地,但还是被人带出去了。其他三位如获重生,她们扑向萧衍,感谢萧衍的恩宠。她们围在萧衍的面前,各样的眼神像毒针一样刺向这位东宫新主,萧衍的眼神有些呆滞了。张弘策知道,美女是无罪的,爱美女同样无罪。对于离开襄阳一年之久的萧衍来说,目前有比天下社稷、比至尊帝位更迫切的东西,那就是女人。这天晚上,张弘策将萧宝卷的遗妃余氏、吴氏以及阮氏送到萧衍的大司马府,说:“明公,你的确需要好好放松一下,你太累了。”
不等天黑,萧衍便迫不及待地将三个女人纳入帐下。三个劫后余生的女人使出她们浑身的功夫,让这位东宫新主做了一回真正的男人。那是一个疯狂的下午,接着又是一个令人荡魂摄魄的夜晚,萧衍才知道,他是多么年轻,他有着怎样旺盛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