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和那些孩子在一起,那可怜的女人日子一定不好过。再过一两年,他们就会日夜监视她,寻找她身上的非正统迹象。现在的孩子几乎个个都很可怕。最可怕的是,他们在小小间谍队这样的组织里受到了系统训练,变成了无法管教的小野人,而这又不会使他们产生任何违抗党的纪律的倾向。相反,他们爱党和一切与之有关的东西。唱歌、游行、旗帜、郊游、用仿真枪操练、喊口号、崇拜老大哥——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光荣的游戏。他们所有的凶残都被激发了出来,指向了国家公敌,指向了外国人、叛徒、破坏分子和思想罪犯。三十岁以上的人害怕自己的孩子几乎是常有的事。这也合情合理,因为每星期《泰晤士报》都会刊登一张照片,描述一些偷听别人说话的小告密分子——通常用的词是“少年英雄”——如何偷听到了一些秘密谈话,向思想警察揭发了自己的父母。
弹丸造成的刺痛渐渐消退了。他心不在焉地拿起钢笔,想着日记里还有什么可写的。突然,他又一次想到了奥伯良。
很多年以前——究竟是多久以前?应该有七年了吧——他曾经梦见自己走过一间漆黑的房间。正当他经过的时候,一个坐在他一侧的人说:“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这是一句陈述,而不是命令,是静静地说的,几乎是随口说出来的。他没有停步,继续往前走。奇怪的是,当时,在梦中,这句话并没有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可是后来,这句话逐渐有了意义。他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到奥伯良是在这个梦之前,还是之后;他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认出那是奥伯良的声音。但无论如何,他已经认定了这一点。那个在黑暗中跟他说话的人就是奥伯良。
温斯顿一直无法确定——即使经过今天早上的眼神交流之后还是无法确定——奥伯良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这好像也不太要紧。他们之间有一种理解形成的纽带,比好感或派性都更重要。“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他说过。温斯顿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它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实现。
电幕里的话音停了。一阵清脆优美的小号声飘荡在停滞的空气中。一个声音刺耳地说道:
“注意!请注意!刚刚收到的从马拉巴前线发来的简讯,我军在南印度取得了光荣的胜利。可以说,我们正在报道的这项行动很可能加速了战争的进程,胜利指日可待。以下是新闻内容——”
坏消息又来了,温斯顿想。果然没错,紧接着一段关于如何消灭欧亚国军队的血淋淋的描述,和巨大的被杀和被俘人数的报告,传来了一条通知,从下周起,巧克力定量将从三十克减少到二十克。
温斯顿又打了一个嗝。杜松子酒的效力渐渐消退,他有一种泄了气的感觉。似乎为了庆祝胜利,又似乎为了淹没关于失去的巧克力的记忆,电幕里突然放起了《大洋国啊,这是为了你》。这时应该起立立正。可是在他现在的位置,没人看得见他。
《大洋国啊,这是为了你》转为了轻音乐。温斯顿走到窗户旁,背对着电幕。天气仍然寒冷而晴朗。远处,一枚火箭弹爆炸了,发出一阵巨大低沉的回响。现在,每周大约有二三十枚火箭弹落在伦敦。
楼下的街道上,风把破海报吹来吹去,“英社”那个词忽而出现,忽而消失。英社。神圣的英社原则。新话,双重思想,历史可以更改。他感觉好像行走在海底的森林里,迷失在一个怪异的世界,连自己也是一个怪物。他孤身一人。过去死了,未来还不可知。他怎么确定是否有哪怕一个活着的人与他同声相应?他又怎么知道党的统治不会永存?仿佛为了回答他的疑问,真理部白色外墙上的三句口号映入了他的眼帘: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枚二十五分硬币。上面用清晰的小字也刻着这三句口号,硬币的另一面是老大哥的头像。即使在硬币上,那双眼睛也在盯着你。硬币上、邮票上、书籍封面上、旗帜上、海报上、烟盒上——老大哥的形象无处不在。那双眼睛总是在看着你,那声音总是包围着你。不管是睡着还是清醒、工作还是吃东西、室内还是室外、洗澡还是睡觉——都逃不掉。除了你脑壳里的那几立方厘米,没有什么是属于你自己的。
阳光转了一个角度,不再照在真理部的无数窗户上,那些窗户看上去阴森森的,好像碉堡的枪眼。他的心在这巨大的金字塔状的建筑面前发抖。它太坚固了,根本无法攻破。一千枚火箭弹也别想把它摧毁。他又一次想到,他的日记是写给谁的。写给未来,写给过去——写给一个想象中的时代。等待他的不是死亡,而是消灭。日记会化为灰烬,而他会化为蒸汽。只有思想警察会看到他写的东西,然后将它从存在和记忆中抹去。如果你没有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迹,连一张匿名的纸片都没有留下,你又怎能向未来呼吁?
电幕里的钟声敲了十四下。还有十分钟他就该走了。他必须在十四点半以前回到部里
奇怪的是,钟声好像给了他新的信心。他像一个孤独的幽灵,说着一个没有人听的真理。但是,只要说了,某种东西就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得以延续。不在于是否有人听,只要保持清醒就是继承了人类的传统。他回到桌旁,蘸了蘸钢笔,写道:
献给未来或者献给过去,献给一个思想自由,人与人各不相同,不再孤独一生的时代——献给一个真理尚存,已经做过的事无法被撤销的时代:
致以来自大一统的时代,孤独的时代,老大哥的时代,双重思想的时代的问候!
他想他已经死了。对他来说,只有此刻,当他能够整理自己的思绪时,他才走出了决定性的一步。这一行为的后果已经包含在行为本身之中了。他写道:
思想犯罪不会带来死亡:思想犯罪本身就是死亡。
既然他已经认识到自己是个死人,就必须尽可能活下去。他右手的两根手指沾上了墨水。这种细节最容易露馅。部里某个爱打听的狂热分子(很可能是个女人:比如那个小个子的棕发女人,或者那个小说处的黑发姑娘)可能会想,他为什么要在午休时间写东西,为什么他要用一支老式钢笔,他在写什么——然后给有关部门一个暗示。他走进卫生间,用粗糙的深棕色肥皂仔细地洗去墨迹,这种肥皂像砂纸一样磨皮肤,所以派这个用场很合适。
他把日记放进抽屉里。藏是没用的,但至少可以确定是否有人发现它的存在。把头发夹在书页里太明显了。他用指尖沾了一粒尚可辨认的白灰,放在封面的一角,如果本子被人动过,白灰一定会抖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