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在这个问题上发挥了起来。对于朱丽亚来说,一切都能归结为她的性欲。只要以某种方式触及到这一点,她就会变得非常敏锐。与温斯顿不同,她抓住了党的禁欲主义的内涵。性本能不仅能够创造出一个不受党控制的自在世界,所以必须尽可能地压制。更重要的是,性饥渴会使人歇斯底里,这正是党想要的,因为它可以转化成战争狂热和领袖崇拜。她是这么说的:
“做爱时会消耗能量;事后你会感到快乐,什么也不在乎。他们不能让你有这种感觉。他们想让你永远都能量迸发。所有的游行、欢呼、摇旗呐喊都是性变态的表现。如果你的内心里感到幸福,干吗还要为了老大哥、三年计划、两分钟仇恨这种该死的东西兴奋发狂?”
说得很对,他想。贞操和政治正统性之间有着直接的密不可分的关系。若不是遏制了某种强大的本能,并将它作为动力,怎能把党需要它的成员具有的恐惧、仇恨和疯狂的怀疑保持在一个很高的水平?对党来说,性冲动是危险的,所以必须加以利用。他们把同样的伎俩也用在育儿本能上。家庭是无法真正废除的,事实上,人们被鼓励以传统的方式爱护自己的孩子。而孩子们却受到系统的教育,忤逆自己的父母,监视他们,将他们的异常行为汇报给当局。家庭实际上成了思想警察的延伸。通过这种机制,每个人日日夜夜都被亲近的告密者包围着。
他突然又想起了凯瑟琳。凯瑟琳要不是傻得没有发现他的非正统观点的话,一定会把他交给思想警察。但是,真正使他在此刻想起她的是午后的酷热,热得他额头上沁出汗来。他开始向朱丽亚讲述十一年前的另一个酷热的夏天下午发生的——或者说没能发生的事。
那是他们婚后的第三或第四个月。他们在肯特郡参加集体郊游时迷了路。只不过落后了几分钟,但是他们转错了一个弯,很快走到一个旧石灰矿的边上,突然停下了脚步。那是一个十米到二十米高的悬崖,底部堆满巨石。他们找不到人问路。凯瑟琳发现迷路了,非常不安。哪怕片刻离开那些吵闹的郊游者,她也觉得自己犯了错误。她想赶紧回到来路上去,向另一个方向寻找。这时,温斯顿发现脚下悬崖的缝隙里长了几丛黄连花。其中一丛有两种颜色,品红和砖红,显然长在同一个根上。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花,于是叫凯瑟琳来看。
“看,凯瑟琳!看那些花。靠近底部的那一丛。有两种颜色,看见了吗?”
她已经转身想走了,这时有点不耐烦地折了回来。她甚至从悬崖上探出身子去看他指的东西。他站在她身后,用手扶着她的腰。这时他突然想到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个人也没有,树叶一动也不动,连鸟都不叫。在这种地方不太可能有隐藏的麦克风,即使有也只能获取声音。这正是下午最热最困的时候。太阳照在身上,汗水从脸上淌下来。一个念头突然一闪——
“你为什么不推她一把?”朱丽亚说,“要是我就会。”
“是的,亲爱的,你会。如果换成现在的我,我也会。或许我真的会——我也不确定。”
“你后悔吗?”
“是的。总的来说,我后悔没有把她推下去。”
他们并肩坐在布满灰尘的地上。他把她拉近了一点。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头发的香味盖过了鸽粪味儿。她还年轻,他想,对生活还充满期待,她不知道把一个碍手碍脚的人推下悬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事实上,那样做没什么意义。”他说。
“那你为什么后悔没有把她推下去?”
“因为我认为积极比消极好。在这个游戏里,我们赢不了。但某种形式的失败总比其他形式的要好一些。”
他感到她的肩膀不服气地扭了一扭。每次他说这种话她都反对。她不能接受这个永远赢不了的自然法则。在某种程度上,她知道注定要失败,思想警察总有一天会抓住她并且干掉她,可是,她又相信人们能以某种方式创造一个隐秘的世界,以自己选择的方式生活。需要的只是运气、计谋和胆量。她不理解世上根本没有快乐,唯一的胜利存在于你死后的遥远的未来,从对党宣战的那一刻起,最好把自己当成一具尸体。
“我们都是死人。”他说。
“我们还没死。”朱丽亚实在地说。
“肉体还没死。六个月、一年——五年,死亡是想象得到的。我害怕死亡。你还年轻,应该比我更怕。显然我们应该尽可能推迟死亡的到来。可这没什么分别。只要人还是人,生和死都是一回事。”
“哦,胡说!你愿意跟谁睡觉,是我还是一具骷髅?你不喜欢活着吗?你不喜欢感觉到?这是我,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腿,我是真的,我是实实在在的,我还活着!你不喜欢这样吗?”
她转过身,紧紧靠在他的胸前。他能隔着工装裤感觉到她的乳房,成熟而又结实。她好像在用身体把她的青春与活力注入到他的体内。
“是的,我喜欢这样。”他说。
“那就别再说死不死的。现在听好了,亲爱的,我们要订好下一次的约会。我们可以回到树林里去。相隔的时间够长了。但是这次你得换一条路。我都计划好了。你先坐火车——等等,我还是给你画出来吧。”
她以实干的作风拢过来一堆尘土,又从鸽巢里拿来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起地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