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化为了一片迷雾。过去被抹杀了,抹杀的行为被遗忘了,谎言变成了真相。在他一生中只有一次——在事情发生后:这一点很重要——他得到了实实在在确凿无疑的证据,证明历史被篡改了。他将它捏在手指之间足足三十秒。那一定是1973年——无论如何,那大约是在他和凯瑟琳分手的时候。但真正有关的日子还要往前推七八年。
故事实际上发生在六十年代中期大清洗的时候,原先的革命领导人被彻底铲除了。到了1970年,除了老大哥之外,一个也没有剩下。那时,其他所有人都被揭露为叛徒或反革命。哥德斯坦逃跑了,藏匿在不知什么地方,其余的人中,有几个消失了,大多数在经过壮观的公审,并且交待了自己的罪行之后,被处决了。最终的幸存者有三个,琼斯、阿龙森和卢瑟福。他们三人一定是在1965年被逮捕的。像经常发生的那样,他们消失了一年多,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死是活,然后又突然出现,像往常那样检举自己。他们承认为敌人收集情报(当时的敌人也是欧亚国)、挪用公款、谋杀数名可靠的党员、阴谋推翻老大哥的领导——在革命以前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而且搞破坏,造成了数十万人的死亡。供认了这些罪行之后,他们被赦免了,在党内重新任职,担任的是一些听起来很重要的闲职。三人都在《泰晤士报》上发表了长长的声泪俱下的文章,分析自己变节的原因,发誓改过自新。
他们获释后,温斯顿真的在栗子树咖啡馆见过他们三人。他记得当他从眼角看见他们时,心里又害怕又激动。他们的年纪比他大得多,是经历过旧社会的老人,几乎是党的早期英雄岁月遗留下来的最后几个伟大人物。经过地下斗争和内战的历练而产生的个人魅力仍然淡淡地笼罩着他们。他有一种感觉,虽然在当时事实和时间已经变得模糊了,他还是记得,早在听说老大哥之前他就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同时,他们也是叛逆者、敌人、不可接触的人,不出一两年肯定会被消灭。落入思想警察手里的人从来没有最终逃脱过。他们不过是行尸走肉,等着被送回坟墓去。
没有人坐在他们旁边的桌上。在这样的人附近出现是不明智的。他们沉默地坐着,桌上放着几杯丁香味的杜松子酒,那是这家咖啡馆的特色。三人中,外表给温斯顿印象最深的是卢瑟福。卢瑟福曾经是一位著名的漫画家,在革命前和革命期间,他所画的辛辣的漫画点燃了人们的激情。即使现在,这么久以后,他的漫画仍然在《泰晤士报》上登载。那些只是模仿他的早期风格的作品,奇怪的是毫无生命力,也不可信。这些作品画的都是老题材——贫民区的房子、饥饿的儿童、街头巷战、戴大礼帽的资本主义者——即使在战斗中,资本主义者还戴着他们的大礼帽——这些漫画不断地、无望地试图回到过去。他个头魁梧,长着一头又长又密的油腻腻的灰发,他的脸肌肉松垂、满是皱纹,嘴唇像黑人一样厚。他过去肯定非常强壮;而现在,强健的身体松弛了、倾斜了、膨大了、彻底垮了。他似乎眼看着垮下去,好像一座崩塌的大山一样。
那时刚好十五点,客人不多。温斯顿不记得他怎么会在那个时候去咖啡馆。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尖细的音乐从电幕里轻轻传来。那三个人坐在角落里几乎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不用招呼,服务员就给他们续上了杜松子酒。在他们旁边的桌上有一张棋盘,棋子摆好了,却还没有开局。接下来的事大约只发生了半分钟,电幕出了点问题。音乐的调子变了,音质也变了。从里面传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那是一种奇怪的、嘶哑的、粗声粗气的、嘲弄的声音:温斯顿在心里叫它黄色声音。这时,电幕里的一个声音唱着:
在浓荫广袤的栗子树下,
你出卖我,我出卖你,
他们躺在那里,我们躺在这里,
在浓荫广袤的栗子树下。
三人一动也没动。可是,当温斯顿再次看见卢瑟福被摧残过的脸时,只见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他第一次注意到,阿龙森和卢瑟福的鼻子都被打断过,这个发现使他的内心一阵战栗,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