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论胸次的一个根本点就是告诫人不要奢谈胸次,而要注意在做工夫中见胸次,在做工夫中见了无私欲,天理流行之实境。这在一定程度上又关联着本体与工夫的关系问题。在理学中,本体一词最为常见,也最容易被引来和西方的本体论思想相比附。不过,笔者细检周张程朱陆王诸人的文献,发现他们基本是在“……的本然状态”,在与用相对的体,与末相对的本,与源相对的流的意义上使用本体一词的,如他们经常提到心之本体,性之本体,仁之本体,气之本体,意之本体,却没有把本体当做一个单独的物事来对待的事例,当然更不会认为此“本体”(即使其存在的话),会独立或者是超越于万物之上。不仅如此,他们都反对追索一玄虚的本体,而是强调即用见体。这也为我们对前人思想的诠释划定了必要的界限,要我们必须谨记理学所讲的本体和西方哲学本体论的不同之处。在这方面,张岱年先生的提醒也非常必要:
在宋明道学中,所谓体或本体,亦非专指宇宙之最究竟者。(张先生自注云:宋明哲学中所谓本体,常以指一物之本然,少有指宇宙之本根者……所谓本体亦即本然、原来之意)……宋明道学又有所谓“道体”,亦指本根,与今所谓本体意同。
从前人对本体一词的规定可知,其论本体,必会落脚到理气和心性上,落脚到强调人对……之本体的复归上。这一复归过程,必定会建立在做工夫之上。具体来说,也就是围绕“存天理、灭人欲”的行动而展开。戴东原力辨为学之“非复其初”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卷上,《四库全书》本。不知理学多讲复其本,而非讲复其初——理学中本然即是应然,至善即是至真,当然也就是必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以假为真,但它却由此具有对于理想世界的指引作用:“它所内蕴的一种道德理性——对人性必然向着固然、当然方向作自我选择和生长的信念。”在这一点上,儒学和佛老的分别是明显的。
中国哲学一贯强调返身自得,讲为己之学,也讲虚实之辨。为己之学所突出的一点就是强调真理并不表现为逻辑上的无懈可击,而在于它可以引领我走向生命的真实,引领我“按照自我展示(self-disclosure)的方式积极地参与世界的实现”。朱子同样相信,上下与天地同流的境界不是不在,但它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有一个由虚知到实体的渐次展开的过程。任何人,若不经过自己下学工夫的体认与证成,任何口中所说胸次都是不真实。这一点,也是中国哲学的根本特色之所在。
我们曾反复强调,朱子论“曾点气象”时的心态是复杂的,是充满矛盾的。因此,朱子在论“曾点气象”时,也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告诫弟子们曾点不可学、曾点近于庄子、曾点虚而不实的一面。毋宁说,越是在晚年,朱子对此的强调就越多。
五、批评“曾点气象”虚的一面
朱子“曾点气象论”的第五点,就是严厉批判曾点之虚之狂,批判曾点之刊落工夫,批判曾点之近佛老,并从虚实之辨的角度号召人学曾参、颜回、漆雕开。总的来看,朱子在《朱子语类》中,对曾点的批评较之《文集》更为严厉。这也可以看做是《朱子语类》和《文集》的一个不同点。
首先,朱子强调,曾点和庄老仅隔一线,并对曾点之工夫疏略非常反感。《朱子语类》云:
曾点意思与庄周相似,只不至如此跌荡(潘时举录)。
曾点言志,当时夫子只是见他说几句索性话,令人快意,所以与之。其实细密工夫却多欠阙,便似庄列。如季武子死,倚其门而歌、打曾参仆地,皆有些狂怪(万人杰录)。
只怕曾点有庄老意思……他也未到得便做庄老,只怕其流入于庄老(叶贺孙录)。
然未见得其做事时如何,若只如此忽略,恐却是病,其流即庄老耳(吴必大录)。
观季武子死,曾点倚其门而歌,他虽未是好人,然人死而歌,是甚道理?此便有些庄老意思(辅广录)。
在朱子看来,曾点之近庄老,在于其狂——非礼无法,在于其疏略。在理学中,一向有“未有真知而不能行”的说法,因而曾点所行的狂,必然表明其下学工夫的疏略,表明其所见虚而不实在这方面,朱子有时承认曾点所见是实理的流行,有时认为曾点所见有些不实。:
他只是见得这大纲意思,于细密处未必便理会得,如千兵万马,他只见得这个,其中队伍未必知(徐植录)。
(曾点)往往于事为之间有不屑用力者焉,是徒见其忠(一)之理,而不知其恕(殊)之理也(李壮祖录)。
如今人在外看屋一般,知得有许大许髙,然其中间廊庑厅馆,户牖房闼子(仔)细曲折,却是未必看得子细也……如一个大屋样,他只见得四面墙壁髙低大小都定,只是里面许多间架殊不见得(曾祖道录)。
虚实之分,也是曾点在所见与所乐上与尧舜周孔、乃至于曾参、颜回、漆雕开的最显著区别。个中原因,一是由于曾点欠缺细致入微的下学工夫:
曾点虽是如此,于用工夫处亦欠细密(黄卓录)。
他虽知此理,只是践履未至(周谟录)。
曾不曾见他工夫(黄义刚录)。
他是太宽了,却是工夫欠细密(叶贺孙录)。
(曾点)不肯屑屑做那小底工夫,是他合下一见便了,于细微节目工夫却有欠阙(周明作录)。
其二,朱子强调,曾点之所见处非从下学上达中来,非从格物穷理中来:
曾点不知如何,和下便被他绰见得这个物(陈淳录)。
曾点都未曾去做,却先晓得了,更教他如曾子恁地细密做将去何可比也?只缘他见得快后不当事,所以只见得了便休(吕焘录)。
点合下见得大处(李壮祖录)。
曾点是未行而先见得此意思者(辅广录)。
人有天资高,自然见得此理真实流行运用之妙者,未必皆由学问之功。《文集》,卷六十一,《答欧阳希逊·所示卷子》。
朱子进而认为,曾点既有空疏的一面,故须裁之,须抑之:
曾点之志,夫子当时见他髙于三子,故与之。要之,观夫子不知所以裁之之语,则夫子正欲共他理会在(杨道夫录)。
曾不曾见他工夫,只是天资高后自说着。如夫子说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这便是狂简。如庄列之徒皆是。他自说得恁地好,所以夫子要归裁正之。若是不裁,只管听他恁地,今日也浴沂咏归,明日也浴沂咏归,却做个甚么合杀(黄义刚录)。
想见当时圣人亦须有言语敲点他,只是论语载不全(叶贺孙录)。
而就曾点本人而言,朱子认为他亦须循序渐进,从头做踏实的下学工夫来弥补其不足:
若是曾,则须是更去行处做工夫始得(辅广录)。
曾点有时是他做工夫,但见得未定,或是他天资高后被他瞥见得这个物事,亦不可知。虽是恁地,也须低着头,随众从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底做工夫,衬贴起来方实,证验出来方稳,不是悬空见得便了。博学审问五者工夫,始终离他不得(陈淳录)。《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七。
但是,问题的另一面是,曾点较之常人之规规于事为之末,毕竟还是见道了。这一点,最终还是获得了朱子的推许:
曾点意思见得如此,自与诸子别(叶贺孙录)。
譬如一块宝珠,尧舜便实有在怀中,曾点只看见在,然他人亦不曾见得(吕焘录)。
然看到此,也是大故难(曾祖道录)。
随之,朱子特别强调曾点不可学,告诫弟子们更需要以“重工夫”的曾参、颜回、漆雕开为榜样,既有气象,更做工夫:
某尝说,曾不可学。他是偶然见得如此,夫子也是一时被他说得恁地也快活人,故与之。今人若要学他,便会狂妄了(黄义刚录)。
点自是一种天资,不可学也(周明作录)。
学者须是学曾子,逐歩做将去,方稳实(沈录)。
对曾点之虚的批判,也构成了朱子“曾点气象论”的重要方面。
六、基于“曾点气象”指示为学之序
朱子“曾点气象论”的第六点,是力戒弟子朋友们不能忽视下学,一味奢谈与点,玄想气象,而是要牢守为学之序,自下学而上达。关于这一点,在后文朱子与陈淳的晚年问答时,会有详细的介绍,此不详论。
综上所述,朱子“曾点气象论”可以概括为两个要义:一是盛推天理流行的境界,盛推与天为一的胸次;二是强调虚实之辨,强调下学上达,强调在分殊处用力见理一。我们说,这不仅是朱子“曾点气象论”的精神,也是朱子为学的基本宗旨与精神。这一宗旨,又是与朱子对于自己封建士大夫的自我认同是分不开的。
§§§第二节 朱子对与“曾点气象”相关之“气象”的评论
朱子的“曾点气象论”已如上述,其中也倾注了朱子对儒学人格之所应然的诸多设想。不过,朱子也很清楚,曾点毕竟不是孔子,更不是尧舜,“曾点气象”毕竟不能代表儒学的最高理想。在《朱子语类》中,朱子还通过对“曾点气象”与其他相关“气象”的比较,来揭示儒学理想人格的所应然,以及来指示为学之方。对此的分析有助于我们更进一步了解朱子对儒学理想人格之所应然的理解。
我们说,朱子固然有不喜人空说“气象”的一面,也常强调不喜人一味空洞的比较前贤的优劣,这是因为他担心这会流于魏晋之清谈。相反,他指出如果在比较前人的“气象”时注意返身,那么这种比较就是非常有意义的。如他一再强调:
叔器问:先识圣人气象如何?曰:也不要如此理会……只要看如何做得到这里……自家真能如此否……今不理会圣贤做起处,却只去想他气象,则精神却只在外,自家不曾做得着实工夫。须是切问而近思。向时朋友只管爱说曾点、漆雕开优劣,亦何必如此?但当思量我何缘得到漆雕开田地,何缘得到曾点田地,若不去学他做,只管较他优劣,便较得分明,亦不干自己事(陈淳、黄义刚同录)。《朱子语类》,卷二十九,《论语十一·公冶长下》。
朱子反复强调,为学要干自己事,评人优劣也要与返身而诚相联系。把握住了这一点,比较前人的优劣就不会流于闲议论和闲是非,也不妨碍朱子自己在《朱子语类》中反复对先贤之优劣进行比较。
一、曾点与子路
子路是孔门的大弟子之一,历史上他的地位一向仅次于颜回、曾参和孟子数人。但是在“曾点言志”一节中,孔子的所与却给了曾点,子路终输却曾点一些。今天看来,这个小故事本不值一提,但是宋儒却由此认为,在总的气象上,共敝(子路)亚于浴沂(曾点)。
朱子在比较曾点与子路时,基本上继承了上述观点。他对此还进一步的说明:曾点与子路的差别,是见大本与规规于事为的不同,是所见道理上的粗细之别。子路勇气有余而识理(礼)不足,尚且在事为上落脚,这是他不及曾点之处。但是,由于当时宋儒普遍认为,子路是实下工夫者的典型,因此朱子也对时人一味贬低子路而推崇曾点的流弊也颇有警觉——认为轻视子路,会潜在地流于轻视事为,以独乐为高的危险。由此,朱子在《朱子语类》中也多次强调:“子路品格甚高”,“子路见处极髙,只是有些粗”,“子路地位髙,品格亦大故髙”,“他资质大段髙”,“今学者只从子路比上去,不见子路地位煞高,是上面有颜子底一层,见子路低了……他这气象煞大,不如是何以为圣门高弟”,“就子路地位更收敛近里,便会到无伐善无施劳处(颜回地位)”、“子路更修教细密,便是颜子地位”。个中原因,在于朱子很希望通过赞扬子路来“进学者”:因为“子路志愿,正学者事”。对此,朱子的高弟辅广亦指出:
子路虽有曾点气象,而其实亦有不同。曾点是知之事,子路自行之事,浴沂(曾点)之知崇,共敝(子路)之行实。《论语纂疏》,卷三引。
这在很大程度上也体现着朱子本人的态度,体现着朱子胸襟与工夫并重的基本态度。
二、曾点与曾参
在《朱子语类》中,朱子评价曾点父子的态度最为鲜明,也最发人深省。这是因为,一般人认为,二人的为学之方也恰好截然相反,但是二人在孔门的地位更有天壤之别:
曾……想见他只是天资髙,便见得恁地都不曾做甚工夫,却与曾子相反。曾子便是着实歩歩做工夫,到下梢方有所得(叶贺孙录)。
某尝谓曾点父子为学每每相反。曾点天资髙明,用志远大,故能先见其本,往往于事为之间有不屑用力者焉。是徒见其忠之理而不知其恕之理也。曾子一日三省,则随事用力,而一贯之说必待夫子告之而后知。是先于恕上得之,而忠之理则其初盖未能会也。然而一唯之后,本末兼该,体用全备,故其传道之任不在其父而在其子,则其虚实之分学者其必有以察之(李壮祖录)。
曾参曾点父子两人绝不类。曾子随事上做细微曲折,做得极烂熟了,才得圣人指拨,一悟即了当;点则不然,合下便见得如此,却不曾从事曲折工夫,所以圣人但说吾与点而已,若传道则还曾子也。学者须是如曾子做工夫,点自是一种天资,不可学也(周明作录)。类似的话,在《朱子语类》中有十多处,此不详引。
在朱子眼中,曾氏父子正相反,一个天资高,另一个却鲁钝。但天资高的只有见处,缺乏下学工夫;鲁钝的却扎扎实实从分殊处做起,为学有序。因此,最终二人之结果全异——曾点最终没有任何作为,而曾参却成了孔门的正宗传人。显然,朱子据此特别希望后人在为学上不能只是依靠个人的天资,而是要以曾参为师,把自己放在中下资质的地位上,踏实做下学的工夫。朱子特别强调,要注意曾点父子之间的虚实之分,这也是朱子有感于时人之竞言与点,好乐恶苦之痛下针砭的具体表现。朱子还强调,曾参就是在悟得“一贯”以后,其气象仍然时刻以敬畏为核心——战战兢兢,直到易箦时仍不松懈,这一点最值得后人效法。
三、曾点与颜回
在许多人眼中,曾点与颜回有很多共性,也有很多相通之处——至少在乐这一点上,因而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若借用时贤常用的术语说,就是二人很能体现儒学中“无”的向度关于有无之辨,详见后文之分殊,也可参阅陈来先生的《有无之境》,康中乾先生的《有无之辨》和彭国翔先生的《良知学的展开》三书。如彭国翔先生就提到:
龙溪对颜子的推重,文集中比比皆是,这固然与阳明学以颜子为圣学象征符号对抗官方朱子学以争取自身正统地位有关。但除了这种相对而言较为外部的原因外,阳明学尤其龙溪在吸纳佛老过程中发展儒学本身“无”的向度,可以从颜子的历史形态得到更多的印证,恐怕更是一个思想理路上的内在原因。
其实,朱子对颜子的推崇,丝毫不逊于阳明学派。前文所引用的《近思录》已经显示,朱子继承了二程的观点,认为颜子仅次于孔子,稍“高于”孟子。这一点在《朱子语类》中也多处得到了印证如《朱子语类》,卷九十三,《孔孟周程》云:或问颜子比汤如何?曰颜子只据见在事业,未必及汤,使其成就则,汤又不得比颜子……颜子比孟子,则孟子当粗,看磨棱合缝,犹未有尽处(林学蒙录)。不过,宋儒包括朱子之推崇颜回,是因为他道德上的完美,是因为他的好学和重工夫,是因为他代表儒学之“有”的向度的典型。也正因为这一点,一向以刚毅自期的张载也才会对颜回赞叹有加。宋明两代对颜子的不同理解,这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